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每个当代人都应有这一份责任感。

  我对我的身体早巳不信任。

  我顶不愿意的事,便是到医院去检查身体或看病。

  甚至可以说,我对我的身体怀有恶意——它不给我以健康,那我则gān脆不把它当成怎么回事儿。所谓一报还一报。最大了不起,同归于尽而已。我吸烟是因为我根本戒不了烟。我写作像我吸烟一样。文字尼古丁早巳“毒害”了我,溶人我的血液,形成某种异常的体质平衡。某些人戒了烟反而促死。停止写作我也等于缓慢自杀。

  对于小说家而言,他的生命便是一页永远写不满字的稿纸。故他们的生命只能了断在逗号或删节号上。大抵如此。这对他们都是没奈何的也几乎都是甘愿的选挥。

  在中国,一切被谓之为“好人”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自己将“自我”活生生扼杀了的人。更令人沮丧的问题在于,倘我们做一个绝顶的“怪人”、“恶人”,现实便肯还给我们好点儿的自我了吗?倘我们拒人于千里之外,情形便会好了一些吗?倘我们囚自己于方寸之中,个性的自由反而会更大了一些吗?我不信。故我常在委屈自己的境况下体验人生,默默地认同那一种畸形的“自我”恐怕便是命中注定的属于梁晓声名下的“自我”。

  西方人见面时,从来不问“你吃饭了吗?”

  中国人极少有为了维护自我而大声说——“不!”的。正如中国人即使在厕所里见了面也要问“吃了没有?”

  每个人最经常承担的负荷其实是他的性格所造成的负荷。

  然而不被污染是根本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不论男女迟早总是要被污染的,迟早而已,程度不同而已。我们逃脱不了,我们每一个人。人类的一切美好都是人类为之。人类的一切丑恶亦都是人类为之。物质世界仅只能污染我们的物质机体。我们自己为之的丑恶才污染我们的灵魂。事实上当我们向人世告别之时没有一个人的灵魂完美如韧。事实上所谓高尚的灵魂可能正是那些被污染最严重被侵蚀最严重的灵魂。区别在于它可以被污染可以被侵蚀但不可以被改变原本的形状。除非彻底打碎它。区别仅在于此,仅在于此……

  上海人是很jīng明的。上海人的jīng明,是一种互相亲亲昵昵的jīng明。这一种亲呢而jīng明的人际关系,使上海人在jiāo往中互不吃亏又互利。上海的历史,训练上海人以这样一种jīng明。它并不讨嫌。然而它也不很可靠。上海人习惯于这一点,适应于这一点,甚可能都还有些自我欣赏。

  广州人也是很jīng明的。广州人的jīng明是一种互相心照不宣的jīng明。在这一种关系中,他们检验自己是不是最jīng明的同时也似乎检验了别人是不是个大傻瓜。上海人因普遍的jīng明,可能就很尊重厚道。广州人因都太想成为最jīng明的人,可能就轻蔑厚道吧?广州人倘与老jian巨滑的外地人打jiāo道,一旦吃亏,也许正在于轻蔑厚道这一点上。人一跋不太将自己轻蔑的对手视为对手。广州人,警惕老jian巨滑的外地人在这一点上钻你们的空子哇!

  我真心希望文坛安定、团结、和睦。我认为维护这一点是每一位作家的己任之一。我本着这样的原则,在作家朋友们之间不止一次尽过自己的微小义务。有的人,总盼着文坛出点什么事儿,他们认为出了点什么事儿的时候,他们就高兴得要命。他们就幸灾乐祸之极。长期不出点什么事,他们就感到寂寞无聊,感到空虚,他们就勾勾搭搭的,搬弄些个是非,传播些个飞短流长。人为挑唆和制造些矛盾、纠纷。

  他们大抵是些长期混迹于文坛而又并不致力于文学创作的人。我对他们厌恶透了!

  有些政治家好比是这样一类大书——一部部极其厚重的“经典”。

  至于我们这些人,不过是些和电影有关的人。电影不是中国的大事。目前尤其显得不是。怎样qiáng调都不是。怎样描绘它是,想象它是,归根到底它还是不是。某些情况之下,它甚至的,往往的,只不过是和我们这些人的名利相关之事。甚至,只不过是我们的“(口敢)饭之道”罢了。

  历史对于一个民族的心理的深刻影响,是完全可以随着现实的改变而改变的。中国其实并非一个动不动就容易被煽起偏激的民族情绪的国家。

  香港这个一百年前的“被拐儿童”,如今以一种长大成人的姿态重新回到了祖国母亲的怀抱,这个结果是中国人满意的。满意就能使人平和。平和就能使人宽厚。宽厚就能使一个民族懂得在国际关系中分寸的必要性。

  一百五十年前的英国不是现在的英国。

  一百五十年后的中国不是从前的中国。

  所以一百五十年前发生的必然发生。

  所以一百五十年后终结的必然终结。

  对于中国的“改革开放”,我曾是一颗企图自行地从棋子盒里蹦上棋盘硬充马前卒的棋子。

  如今中国的一只脚已经迈人了商业时代。它如同大cháo过后,从海底渐渐隆起的又一块大陆。

  我不认为只要带有商业色彩了,艺术便不再艺术。文学便不再文学了。

  成熟的商业社会,需要一个国家与周边国家的和平友好关系的保障。需要国内政治稳定的保障。

  我凝眸注视商业时代,渐悟它的本质其实是寂寞的。是一种大寂寞。

  商业时代的惊心动魄的大决策,几乎无一不与商业相关。

  有钱的开始有闭,有闲最能生出寂寞之感。缺钱的疲于奔命地挣钱,也就顾不上寂寞。

  商业时代的文学也将是寂寞的。因为成熟的商业时代将善于调解和处理许许多多社会问题社会矛盾。给文学剩下的仅仅是“社会题材”的“边角料”。文学不屑于咀嚼这些“边角料”,因而归于人的心灵。但面对寂寞的人的心灵,文学还没形成文学以前,便先自备感寂寞了。成熟的商业时代是断难产生史诗性文学的时代……

  对某一时代的优劣的评估,主要应以人民而非作家们的感觉来判断。相对于人民,时代甚至可以完全忽略作家们的感觉不予理睬,而且不丧失它什么最基本的原则……

  一个成熟的国家和民族,首先应是一个相信自己的政治家和外jiāo家的国家和民族。

  “老”也是一个令人意念沮丧心理栖惶的字。一种通身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粘住,扯不开甩不掉的感觉。

  我是我们这一代人中,年龄不算最大也不算最小的一个。我们这一代,普遍的都开始记忆力明显减退了。尽管我们正处在所谓“年富力qiáng”的年龄。我们过早地被“老”宇粘上了。我们自己有时不愿承认,但各个心里都明白。我们宁愿这“老”首先是从体魄上开始的。但它却偏偏首先从心智上向我们发起了频频的攻击。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营养不良造成的?还是十年“上山下乡”耗损太大造成的?亦或是目前上有者下有小自己责任多多,因而都过早地患了“中年综合疲劳症”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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