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上,我仍以世俗的思想方法为准则。能以世俗的方式报答应该报答的人们,对我就够欣慰的了。

  外国人曾向中国人提出这样的问题——“四人帮”仅仅四个人,而你们中国十亿之众,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何以竟会被专制了十年之久?

  其中固有中国政治的特定原因,但也看出了我们国民素质的某种可悲可叹可憎可恶的方面。所以十亿之众的大多数其实都如美国“圣殿教”的教徒。所以张志新,我们复旦大学当时物理系的那位河南籍女学生很像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秋瑾。

  三十五岁以下的中国人,也许不太知道,中国当年曾进行过全民性的哲学普及教育,我记得有一本刊物就叫《大众哲学》。gān部张口“哲学”,学生张口“哲学”,工也“哲学”,农也“哲学”,兵也“哲学”……营造过一个哲学的年代。归根结底,那是从前的时髦。和以后的,和现在的许多时髦,没什么本质的区别。一旦人人都颇似哲学家,哲学本身就尴尬了。

  多少掌握点儿哲学,一切世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技巧也罢,才情也罢,在我看来,永远不是第一位的东西,第一位的东西是真。没这个“真”字,作家笔下的一切文学便没了魂。没魂的文学,也便谈不上朝什么境界提高。“为赋新词偏说愁”,该是作家一大忌,也是毛病。

  决定我们命运的,不是我们的际遇,而是我们对过去际遇的看法。

  看一个人的品格如何,更要看这个人对于他无利的人取什么态度。

  只要我们自己不俗,则人与人的jiāo往便不至于被俗所染。

  一门心思发财的那些“二道贩子”,连想要消遣时也是不看小说的,甚至不怎么看文字——掷保龄、玩电子、跳霹雷、得艾滋病、洗桑那浴,他们没工夫。他们有他们的话法——“骑着摩托背着秤,跟着老共gān革命”——于是他们的“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我不会去走“背对生活,面向内心”的创作道路。我深知自己的内心并不那么丰富,那里面空旷得很。我想,知识丰富,生活积累丰富的作家,其内心世界也必然丰富。丰富的内心世界,其实是包容着丰富的生活“元素”的,作家借此才可以产生丰富的艺术想象。内心世界宏大而丰富的作家,是决不可能“背对生活”的。我觉得俄国文学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奇特现象。在十二世纪以后,它几乎沉寂了五百年之久。至十九世纪,却名家辈出,群星灿烂。高尔基之后或与高尔基同时代的作家,如法捷耶夫、肖洛霍夫、马雅柯夫斯基等,同样使我感到特别亲切。更不要说奥斯特洛夫斯基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几乎就是当年我这一代中国青年的人生教科书啊!

  存在心里的,是不会丢掉的。

  写作之于我有时不完全是为了写给别人看。有时亦更是为了通过写作,唤起记忆,重温我所经历的事,审悉我所熟识的人,从心灵中摈除某些事和某些人,或者在心灵中重新确定珍藏它们和他们的位置。这样,会因为自己能够从心灵中摈除什么而愉悦,而对自己感到满意,而信任自己。甚至,喜欢自己。

  我所向往的美好爱情生活的背景,时至今日,几乎总在农村。

  我并非一个城市文明的彻底的否定主义者。因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连自己也解释不清自己。

  回到家里遂想到——爱情是多么需要空间的一件事啊!城市太拥挤了,爱情没了躲人视野的去处。近年城市兴起了咖啡屋,光顾的大抵是钟情男女。咖啡屋替这些男女尽量营造有情调的气氛。

  大天白日要低垂着窗慢,晚上不开灯而燃蜡烛。又有些电影院设了双人座,虽然不公开叫“情侣座”,实际上是——但我很怀疑是为真的情侣们提供的……

  爱情,或反过来说情爱,如流làng汉,寻找到一处完全属于自己的地方并不那么容易。白天只有一处传统的地方是公园,或电影院;晚上是咖啡屋,或歌舞厅。再不然gān脆臂挽着臂满大街闲逛。北方人又叫“压马路”,香港叫“轧马路”。都是谈情说爱的意思。

  于是情侣们最无顾忌的选择还是家。但既曰情侣,非是夫妻,那家也就不单单是自己们的。要趁其他家庭成员都不在的时间占用,于是不兔的有些偷偷摸摸苟苟且且……

  当然,如今有钱的中国人多了。他们从西方学来的方式是在大饭店里包房间。这方式高级了许多,但据我看来,仍有些类似偷情。姑且先不论那是婚前恋还是不怎么敢光明正大的婚外恋……

  情爱放在农村的大背景里,似乎才多少恢复了点儿美感。似乎才有了诗意和画意。生活在农村里的青年男女当然永远也不会这么感觉。而认为如果男的穿得像绅士,女的穿得很新cháo,往公园的长椅上双双一坐,耳鬓厮磨;或在咖啡屋里,在幽幽的勉光下眼睛凝视着眼睛,手握着手,那才有谈情说爱的滋味儿啊!

  但一个事实却是——摄影、绘画、诗、文学、影视,其美化情爱的艺术功能,历来在农村,在有山有水有桥有林间小路有田野的自然的背景中和环境里,才能得以充分地发挥魅力。

  无论是《安娜·卡列尼娜》,还是《战争与和平》,还是几乎其他的一切西方经典小说,当它们的相爱着的男女主人公远离了城市去到乡间,或暂时隐居在他们的私人庄园里,差不多都会一改压抑着的情绪,情爱也只有在那些时候才显出了一些天然的美感。

  麦秸垛后的农村青年男女的初吻,在我看来,的确要比楼梯拐角暗处搂抱着的一对儿“美观”些……

  村子外,月光下,小河旁相依相惧的身影,在我看来,比大饭店包房里的幽会也要令人向往得多……

  爱情或曰情爱乃是人类最古老的表现。我觉得它是那种一旦框在现代的框子里就会变得不伦不类似是而非的“东西”。城市越来越是使它变得中伦不类似是而非的“框子”。它在越接近着大自然的地方才越与人性天然吻合。酒盛在金樽里起码仍是酒。衣服印上商标起码仍是衣服。而情爱一旦经过包装和标价,它天然古朴的美感就被污染了。城市杂乱的背景上终日流动着种种qiáng烈的欲望,情爱有时需要能突出它为惟一意义的时空。需要十分单纯又恬静的背景。需要两个人橡树,像鸟,像河流,像云霞一样完全回归自然又享受自然之美的机会。对情爱城市不提供这样的时空、背景和机会。城市为情爱提供的惟一不滋扰的地方叫作“室内”。而我们都知道“室内”的门刚一关上,情爱往往迫不及待地进展为什么。

  在城市里,对于许多相爱的青年男女而言,“室内”的价格,无论租或买,都是极其昂贵的。求“室内”而不可得,求“室外”而必远足,于是情爱颇似城市里的“盲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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