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梁晓声【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下了车深深地向农民们鞠了一躬。

  几天后,同学们在教室里望着窗口,看着一袋袋gān菜、冻菜被装上卡车。

  卡车开出了校门。

  徐克说:“上课铃都响过半天了,老师怎么还不来上课哇?”

  张萌走入教室,同学们围住她。

  郝梅问:“教导主任叫你去什么事?”

  “通知说放三天假。”

  大家不禁欢呼起来。

  吴振庆说:“全校都放三天假么?”

  张萌摇了一下头。

  韩德宝说:“那,就咱们年级?”

  张萌又摇了一下头。

  “就咱们班?”

  张萌点了一下头。

  郝梅问:“为什么?”

  张萌说:“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

  吴振庆抢白地说:“那你gān吗不问个明白?”

  张萌说:“党支书和校长也在场,都挺严肃地板着脸,我……我不敢问。”

  同学们似有什么预感,面面相觑。

  三十

  三天后。上课铃响了,一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走入教室。

  他踏上讲台,不苟言笑地:“我是新调来的老师。我姓陶。唐朝有位大诗人陶渊明,我和他同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

  同学们默默地困惑地望着他。

  陶老师说:“怎么?看你们这样子,似乎不太欢迎我?”

  吴振庆说:“我们赵老师呢?”

  “他么,当然不再教你们了。”

  王小嵩问:“为什么?”

  “他已经没有资格教育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了。”

  郝梅也问:“为什么?”——她问得那么庄严。

  不料陶老师生气了,用黑板擦拍了一下讲课桌:“为什么,为什么!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现在还不到告诉你们的时候,翻开课本!”

  王小嵩看见吴振庆将自己的课桌抬起一角,猝然一松手,课桌腿击地,发出很大的响声。

  陶老师问:“谁?谁弄的响声!”

  没人承认。

  他的目光在同学们脸上扫来扫去,王小嵩一接触到他的目光,赶快避向别处。

  陶老师盯着王小嵩:“是你吧?”

  “不是我。”

  陶老师问王小嵩同桌的郝梅:“是不是他?”

  郝梅说:“不是他。”

  陶老师踏下讲台,走到王小嵩跟前:“你站起来。”

  王小嵩站起来了。

  “你要诚实地回答我,”陶老师严厉地说,“你看没看见是谁?”

  王小嵩摇头。

  韩德宝暗暗向男同学们发出“信号”。

  陶老师也摇头:“我看得出来,你在撒谎!”

  王小嵩说:“你gān吗缠住我没完没了的呀!”

  韩德宝作了一个手势。

  男同学们顿时都用双手拍桌面,并跺脚,齐声喊:

  “我们要见赵老师!”

  女同学们也立刻效仿,也喊:

  “我们要见赵老师!”

  “我们要见赵老师!”

  吴振庆说:“咱们到教员室去,把赵老师请回来!咱们不要这个‘陶渊明的陶’!”

  于是全体站起,涌出教室。

  吴振庆“一马当先”和同学们闯入教员室。

  教员室没有赵老师。

  郝梅指着一处:“赵老师的桌子原先就在那儿。”

  显然——赵老师的桌子被搬走了。

  吴振庆问:“我们赵老师呢?”

  徐克问:“他到哪儿去了?”

  韩德宝说:“为什么不让他和我们见上一面,不让他和我们说几句告别的话?”

  几位男女老师,有的低下头,掩饰地整理什么东西,有的,则gān脆起身躲出去了……

  三十一

  陶老师追来了:“你们也闹得太过分啦!你们简直放肆得没边啦!好,我现在告诉你们,他在课堂上说,我们国家有的地方正在饿死人,有的地方像旧社会一样农民四处逃荒,你们谁敢说他没说过这种话?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么?这是在我们社会主义的神圣课堂上,对我们社会主义进行诬蔑!他如果真的同情农民,为什么还亲自带你们到郊区去抢农民的菜?回答呀!校领导接到家长的反映,批评他,他还拒不认错!还当面对校领导继续说一些反动的话!这样的人还能让他继续当老师么?他还配么?”

  同学们一时全都呆愣住了。尽管看得出来,他们心里都有些不服,都在替赵老师愤愤不平。

  郝梅说:“不是抢的!是农民送给我们的!”

  一位女老师说:“郝梅!你不应该这样!你是你们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之一嘛,你怎么能够将自己混同于一般同学,也跟着乱来呢?这是阶级斗争的表现,同学们,等你们今后长大了,渐渐就都能明白了!快都回去上课去吧!”

  还是那一条胡同口。

  吴振庆和徐克拦住了张萌。

  吴振庆厉声呵斥:“说!怎么回事儿?”

  张萌说:“什么怎么回事儿啊?”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是不是你向学校打的小报告?不说老实话,一刀把你鼻子削下来!”

  张萌吓哭了:“不是我!你们怎么认为是我呀?真的不是我!”

  徐克动了恻隐之心,将吴振庆扯走了。

  张萌回到家,她父亲在看报。她母亲在熨衣服。而她趴在chuáng上哭泣。

  母亲说:“好啦!别哭啦!这么丁点儿事儿,哭起来没完。”

  张萌嚷着说:“就哭!就哭起来没完!谁叫爸爸欺骗我!”

  她哭得更凶了。

  父亲放了报纸:“我怎么欺骗你了?”

  “你让我把学校里的事经常对你讲讲的。你说过你只是听听,了解了解的!你不守信用!”

  母亲说:“这孩子!满嘴乱说些什么呀!你爸爸是区委书记,了解到了一个学校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能不作出指示么?”

  她放下熨斗坐到了chuáng边,爱抚着女儿:“那是他身为领导者的责任!他不作出指示,他就是失职。若比你爸爸更大的领导了解到了,要拿他是问的。这怎么能叫不讲信用呢?这叫……”

  父亲说:“这叫革命原则!我知道你们那个老师对你挺好的。那我也不能因为他对你好,就放过他。”

  母亲突然跳起来高喊:“哎呀,我的衣服!”赶快扑过去拿起熨斗,衣服已经冒烟了。

  王小嵩回到家,看见弟弟妹妹一人手中拿一本小人书,却不看,而趴在窗玻璃上朝外看。

  王小嵩放下书包后问:“你们往外看什么?外面有唱戏的呀?”

  弟弟回过头来说:“看三奶家。”

  王小嵩问:“你们知道三奶家怎么了吗?进进出出的那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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