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梁晓声【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尽管是大年初一,在火车站上下车的人仍不少。

  吴振庆对王小嵩说:“傻冒儿!咱们别在这儿站着呀!快到卧铺车厢那儿去!六七天的路程呢,能不坐卧铺么!”

  三人向卧车厢跑去。

  没有上车的人,也没有下车的人。站台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车门。

  列车缓缓起动,开走了。

  吴振庆说:“这可怪了!你看清电报了么?”

  王小嵩默默从兜里掏出电报递给他。

  徐克也凑过来看:“没错!写得明明白白,是今天!是这一趟车!你说你爸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呀?”

  王小嵩一听转身便跑。

  吴振庆捣了徐克一拳:“你乱说些什么!把他脸都吓白了!小嵩!小嵩!”

  他们追赶他。

  路上,吴振庆和徐克走在王小嵩一左一右,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对他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安慰他。而王小嵩脚步走得飞快,脸上淌着泪,似乎心里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王小嵩人和声音同时进了家门:“妈!我爸没有在那趟车上!”

  紧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吴振庆和徐克。

  他们同时看见一个瘦长的、满脸胡茬的男人,怀抱着妹妹,一手端着带把的小茶壶,正坐在小炕桌后面安泰地呷茶。

  他放下小茶碗冲王小嵩笑。

  母亲和弟弟妹妹冲王小嵩笑。

  吴振庆和徐克瞅瞅他,也冲他笑。

  王小嵩喊了一声:“爸爸!”

  他忽然哭了。

  父亲问:“哭什么?”

  吴振庆说:“没接着您,他回来时,一路可替您担心啦!”

  “你们在什么地方接的我呀?”

  徐克说:“在卧铺车厢,我们以为六七天的路途,你肯定在卧铺车厢。”

  父亲说:“你们这些孩子,想的倒奢侈,我一个工人,坐卧铺谁给我报销哇?”

  母亲说:“那也怪你!发电报的时候,为什么不写明在几车厢呢?你再花钱仔细,那几个字的钱就花不起了?”

  三十六

  父亲说:“不是花不起那几个字儿的钱,六七天得转三四次车呢。我哪能知道我会上了哪节车厢?一路,车上一半是逃荒的人,连个座号都不讲了,能挤上哪节车厢算哪节车厢。行了,行了,别哭了。算爸爸的不对!过来,到我跟前来。”

  吴振庆推了王小嵩一下——他不哭了,走到父亲跟前。

  父亲扳起他下巴看了看他脸,又用手握了握他腕子,表扬地对母亲说:“你有功,我猜想我几个孩子还不定是什么皮包骨的样子呐!还行。”

  王小嵩笑了。

  母亲骄傲地说:“我当然有功啦!”

  吴振庆和徐克看看满地的大包小包,惊讶万分:“大叔,你可怎么带回来的呀?”

  父亲说:“背着、扛着、拎着,就差没用嘴叼了!”

  徐克说:“大叔你真有能耐!”

  母亲问父亲:“还认得他俩不了?”

  父亲说:“哪能不认得他俩呢!这个是柱子,那个是狗子!”

  “错了!我是狗子,他是柱子!”

  母亲说:“别叫人家小名!孩子之间都不叫小名了!”

  父亲挠挠头笑了:“难得你俩有心也和小嵩去接我,大叔送你们点东西,算大叔一点儿心意!”

  于是父亲下了炕,打开那些大包小包——里面无非尽是些旧工作服、劳保手套、翻毛劳保鞋、旧皮帽子什么的。

  父亲挑了两顶旧皮帽子给吴振庆和徐克:“有的是大叔自己节省下的,有的是工友给的。你们可别嫌弃。”

  虽然是旧的,虽然戴在他们头上几乎盖住了眉眼,但毕竟比他们自己的要好得多。他们都很高兴,连说谢谢。

  徐克说:“我这顶破棉帽子早该扔了!”

  吴振庆说:“别扔,让你妈剪成鞋垫多好!”

  父亲说,“对,这话我爱听。劳动人民的孩子,从小就要知道东西有用嘛!”

  外面有人敲门。

  王小嵩开门——门外站的是郝梅。她一身新,还扎了好看的辫结,围着条毛围巾,显得异常漂亮。

  王小嵩一愣。

  郝梅说:“我来给大婶拜年。”

  她进了屋,看看吴振庆和徐克:“你们也在这儿啊?那我也给你们拜年啦!”

  屋里已没落脚的地方,她只好站门口。

  吴振庆和徐克显出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其实都是自惭形秽。

  王小嵩也显得不自然。

  母亲说:“小梅,快里边来坐!”

  郝梅跃过大包小包,坐在炕边。

  父亲惊奇地看着她。

  郝梅说:“是大叔吧?”

  母亲说:“是,刚到家。”

  “大叔过年好!”

  父亲说:“好!好!”

  母亲说:“你不认识她了?”

  父亲又挠挠头:“记不得啦。”

  母亲说:“她小时候,我看过她嘛!”

  “噢……想起来了!”父亲说:“我和你爸还是同行哪!”

  母亲一撇嘴:“人家是建筑工程师,你是个工人,却和人家攀同行!”

  父亲说:“怎么是攀呢!没有我们建筑工人一砖一瓦地盖,再高明的工程师,他的图纸还不是废纸一张啊?”他问吴振庆和徐克:“大叔说得对不对?”

  吴振庆和徐克大声地:“对!对!”

  郝梅尴尬地垂下了头。

  三十七

  母亲说:“小梅,瓜子!”抓了把瓜子欲塞给她。

  郝梅说:“大婶我不……你家现在人多,我待会儿再来。”

  她起身跑出去了。

  母亲冲着父亲说:“你看你,说得多不好!人家孩子可仁义啦,年年过chūn节都来给我拜个年。”

  父亲奇怪地问:“她是生气走了?我说得不对?”

  王小嵩也急忙转身跑出去,冲郝梅背影喊:“郝梅,你别生气,我爸说话就那样。”

  郝梅只顾低了头往前走。

  吴振庆和徐克也出来了,他们戴着王小嵩父亲给他们的皮帽子,手中拎着自己的棉帽子。

  徐克摇着手中的棉帽子:“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工作起来……”

  他分明有点幸灾乐祸,完全是唱给郝梅听的。

  吴振庆捣他一拳:“唱什么唱!”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郝梅一向对咱们挺友好的。不像张萌那么讨厌。倒是咱们常和人家过不去。”

  王小嵩怅然地望着郝梅远去的身影……

  初一夜。

  王小嵩、吴振庆、徐克和几个孩子放小鞭玩儿。

  有的孩子打着灯笼,有的孩子甩着“滴嗒筋”——今天的孩子们所拥有的花鞭花pào,乃是他们当年所不敢奢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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