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_梁晓声【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张萌睁开了眼睛:“还是我们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吧。”

  吴振庆说:“你……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夜里你烧得那么厉害,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可不是那种……”

  张萌的手轻轻捂住在了他嘴上,不许他继续表白下去。她说:“如果我们真能活着走出去,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这两天两夜。”他们彼此注视着。

  张萌缓缓用双臂揽住吴振庆脖子,欠起身,忽然情不自禁地深吻起吴振庆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吴振庆忽然惊喜地叫起来:“看!”

  一件上衣被树杈撑开,挂在树上——衣上用树枝标了一个箭头。

  他们顺着箭头所示的方向,又发现了许多挂在树上的上衣、背心……

  吴振庆一下子背起张萌便跑。枪声……

  金属敲击声……喊声:“吴振庆!哎……嗬嗬嗬……班长……”

  跑着的吴振庆猛然站住——在他不远处的对面,出现了王小嵩。

  王小嵩一手拎着一片犁铧,一手攥着锤子。

  王小嵩的身影在吴振庆眼中模糊了……天旋地转……

  王小嵩高喊:“班长!……”

  然而等待吴振庆的,却是几天之后的一场批判会,因为他的一项秘密的“小制作”,被他的某个战士发现了。一枚主席像章——但塑料膜壳内,已不是毛主席像,而是张萌的头像——使我们想起张萌离开连队那一天,吴振庆在火旁拣起被烧了大半的照片的情形。

  张萌在塑料膜壳内,微笑着——笑得那么自负而又自信。

  知青宿舍里,批判会正在进行。吴振庆低垂着头坐在火炕中间,男女知青呈弧形围着他。都盘腿而坐,气氛很是凝重。

  连长进来,说:“还没完事儿?”

  一个男知青说:“他态度不好嘛!”

  连长说:“嚯,看来大家认为问题的性质还挺严肃的是吧?”

  “不是严肃,是相当严重!把毛主席像章变成了情人的像章,这要是在城市非打他个反革……”

  吴振庆猛地抬起头,目光恶狠狠地瞪着说话的知青。

  那知青说:“连长,你看他你看他……”

  ?连长看了吴振庆一眼,摇头:"在用目光威胁人?这可不好,很不好。你呀,吴大班长,你这是从哪儿学的呢?咱们连也没你的榜样啊!”?郝梅说:"连长,我对你有意见!”

  “怎么冲我来了?”连长脱掉鞋也盘腿坐在炕上,“有意见就提吧,我洗耳恭听。”

  郝梅说:“身为连长,有批评教育战士的职责,可是并没有嘲笑和挖苦别人的权利。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很多人对于官兵关系弄不好,以为是方法不对,我总告诉他们是根本态度问题。这态度就是尊重士兵。从这态度出发,于是有各种的政策、方法、方式。离了这态度,政策、方法、方式也一定是错的,官兵之间的关系便决然搞不好。’你嘲笑和挖苦战士,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呢?”

  徐克说:“就是!”

  韩德宝鼓掌:“那咱们就欢迎连长作个自我批评吧!”分明的,他们企图扭转方向,保吴振庆过关。

  连长说:“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坚决改正。”

  一个女知青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段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所谓“中心任务”只能有一个。’现在咱们的中心任务就是:继续对吴振庆同志展开批判。”

  韩德宝白了她一眼:“你又是什么gān部,怎么以这种口气说话?再说连长还坐在这儿哪!”

  徐克也说:“就是!”

  刚才带头发难的那个男知青说:“她是咱们知青中唯一的团员。就凭这一点,我看她有资格以刚才那种口气说话!”他说完讨好地望着那个团员女知青。在这间房子里,窗台下,被子旁,尽是红彤彤的语录本、毛选“四合一”,除此别无它书。

  七十七

  连长说:“你们中有人说要‘自己教育自己’,我呢,当然应该相信你们这种权利,也就同意了。每个人都应该培养自己教育自己的能力是吧?包括我。所以我就来向你们学习,不必把我坐不坐在这儿当成一回事儿。”

  团员女知青说:“我想向吴振庆提最后一个问题——你把那个毛主席像章里的主席头像抠出来,弄到哪儿去了?”

  众人都将目光盯在吴振庆的身上,都有点出乎意料。看来谁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徐克等吴振庆的同学和好友,皆替他暗暗感到不安。

  韩德宝向徐克耳语:“妈的,真要把人往反革命的边儿上推呀!”

  “我……”吴振庆的头抬起一下,无话可答,侧着脸梗着脖子又不说话了,打算抗拒到底的样子。

  那男知青bī问:“你倒是回答呀!”

  吴振庆头上掉下了汗珠儿。

  连长说:“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我看,就大可不必认真追究了吧?”

  团员女知青说:“连长,这怎么是细枝末节呢?我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深厚感情,不允许我不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连长不由一愣,也一时无话可说,沉吟片刻,对吴振庆说:“小吴,你可别感情用事,想好了再回答,不许胡说八道!”

  吴振庆说:“我偏不回答,又能把我怎么样?”

  团员女知青说:“那我们可就要向团里反映这个案件了。”她将“案件”两个字说出特殊而又颇为得意的意味儿。

  连长说:“越过连里,不大合适吧?”

  那个频频配合发难的男知青说:“这就要看连里怎么处理了!”

  王小嵩站起来说:“他给了我。”于是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团员女知青没想到,她问:“给你了?”

  “是的,给我了。”王小嵩说,“他还说‘反正不管保存在什么地方,毛主席都是在我心中的’。”

  团员女知青怀疑地看看吴振庆,又追问:“那么你又弄到哪儿去了呢?”

  王小嵩佯装糊涂:“什么?”

  “还能是什么?主席头像呗!”

  王小嵩说:“那你怎么可以用‘弄’这个不该用的字来问呢?”

  “这……”那个男知青说,“你别在人家字眼上做文章!你先回答问题。”

  王小嵩说:“我贴到信封上了。我想,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边疆来的。再用贴有毛主席光辉形象的信封从边疆寄回城市一封信,具有特殊的意义是不是?”团员女知青显然不信地说:“口说无凭,你把那封信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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