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我这么认为一点儿也不觉得我jīng神上低贱。

  中国从古至今便有不少鼓chuī贫穷的“好”处的“文化”。

  最虚假可笑的一则“故事”大约是东汉时期的,讲两名同窗学子锄地,一个发现了一块金子,他捡起后却像扔一块石头似的将金子抛于身后,口中自言自语:“肮脏的东西!”而另一个却如获至宝,揣入怀中……

  这则“故事”的褒贬是分明的。

  中国之文人文化的一种病态的传统,便是传播着对金钱的病态的态度。

  但是我们又知道,中国之文人,一向地对于自身清贫的自哀自怜以及呻吟也最多。倘居然还未大获同情和敬意,便美化甚至诗化了清贫以自恋。

  而我,则一定要学那个遭贬的揣起了金子的人。倘我的huáng金拥有量业已多到了无处放的程度,起码可以送给梦想拥有一块huáng金的人。一块金子足可使一户人家度日数年啊!

  何况,古文人的“唯有读书高”,最终还不是为了仕途吗?所谓仕途人生,还不是向往着服官装、住豪宅、出马入轿、唤奴使婢、享受俸禄吗?俸禄又是什么呢,金银而已。

  我更喜欢《聊斋志异》里那一则关于金子的故事,讲的也是书生夜读,有鬼女以色挑之,识破其伎俩,厉言斥去。遂以大锭之金诱之,掷于窗外……

  明智的人总不能拿身家性命换一夜之欢、一金之财啊。

  但若非是鬼女,或虽是,信其意善,则另当别论了。比如我,便人也要,金也要。还是不觉得自己低贱。但我对财富的愿望是实际的。我希望我的收入永远比我的支出高一些,而我的支出与我的消费欲成正比,而我的消费欲与时尚、虚荣、奢靡不发生关系。

  不知从哪一年代开始,我们中国人,惯以饮食的标准来衡量生活水平的高低。仿佛嘴上不亏,便是人生的大福。

  我认为对于一个民族,这是很令人高兴不起来的标准。

  我觉得就人而言,居住条件才是首要的生活标准。因为贪馋口福,只不过使人脑满肠肥,血压高,脂肪肝,肥胖。看看我们周围吧,年轻的胖子不是太多了吗?

  而居住条件的宽敞明亮或拥挤、低矮、yīn暗cháo湿,却直接关系到人的jīng神状态的优劣。

  我曾经对儿子说——普通人的生活值得热爱。也许人生最细致的那些幸福,往往体现在普通人的生活情节里。

  一对年轻人大学毕业了,不久相爱而结婚了。以他们共同的收入,贷款买下70平米居住面积的商品房并非天方夜谭,以后10年内他们还清贷款也并非白日做梦。之后他们有剩余的钱为他们自己和儿女买各种保险。再之后他们退休了,有一笔积蓄,不但够他们养老,还可每年旅游一次。再再以后,他们双双进入养老院,并且骄傲于非是靠慈善机构的资助……

  这便是我所言的普通人的人生。

  它用公式来表示就是——居住面积70平方米的住房+共同的月收入X元。

  我知道,在中国,这种“普通人”的人生对90%的当代青年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但毕竟的,对10%左右的青年,已非梦想。

  什么时候10%的当代青年已实现了的生活,变成90%的当代青年可以实现的生活,中国就算真的富qiáng了。

  贫富之话题也就是多余的话题了……

  6.贵贱揭示的心理真相

  人类社会一向需要法的禁束、权的治理。既有权的现象存在,便有权贵者族存在,古今中外,一向如此。权大于法,权贵者便超惩处,既不但因权而在地位上贵,亦因权而在人权上贵,是为人上人。或者,只能由权大者监察权小者,权小者监察权微者。凌驾于权贵者之上的,曰帝,曰皇,曰王。中国古代,将他们比做“真龙天子”。既是“龙”,下代则属“龙子龙孙”。“龙子龙孙”们,受庇于帝者王者的福荫,也是超社会惩处的人上人。既曰“天子”,出言即法、即律、即令,无敢违者,无敢抗者。违乃罪,抗乃逆,逆乃大罪,曰逆臣、逆民。不仅中国古代如此,外国亦如此。法在人类社会渐渐形成以后相当漫长的一个历史时期内,仍如此。中国古代的法曾明文规定“刑不上大夫”。刑不上大夫不是说法不惩处他们,而仅仅是qiáng调不必用刑拷之。毕竟,这是中国的古法对知识分子最开恩的一面。外国的古法中明文规定过贵族可以不缴一切税,贵族可以合理合法地掳了穷人的妻女去抵穷人欠他们的债,占有之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自从人类社会发展到文明的近现代,权大于法的现象越来越少了,法高于权的理念越来越成为共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于是权贵者之贵不复以往。将高官乃至将首相总统推上被告席,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仅1999年不是就发生几桩吗?法律的权威性,使权贵一词与从前比有了变化。人可因权而殊,比如可以入住豪宅,可以拥有专机、卫队,但却不能因权而贵。要求多多,比一般人更须时时提醒自己——千万别触犯法律。

  法保护权者殊,限制权者贵。

  所以美国总统们的就职演说,千言万语总是化作一句话,那就是——承蒙信赖,我将竭诚为美国效劳!而为国效劳,其实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意思。所以日本的前首相铃木善幸就任前回答记者道:“我的感觉仿佛是应征入伍。”

  因权而贵,在当代法制和民主程度越来越高的国家里已经不太可能,将被视为文明倒退的现象。因权而殊,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其中一项就是几乎没有隐私可言。因权而殊,不仅殊在权力待遇方面,也殊在几乎没有隐私可言一点上。其实,向权力代理人提供特殊的生活待遇,也体现着一个国家和它的人民,对于所信托的某一权力本身的重视程度,并体现着人民对某一权力本身的评估意识。故每每以法案的方式确定着,其确定往往证明这样的意义——某一权力的重要性,值得它的代理人获得那一相应的待遇,只要它的代理人同时确乎是值得信赖的。

  林肯坚决反对因权而贵。在他任总统后,也时常生气地拒绝因权而殊的待遇。他去了解民情和讲演时,甚至不愿带警卫,结果他不幸被他的政敌们所雇的杀手暗杀。甘地在被拥戴为印度人民的领袖以后,仍居草屋,并在草屋里办公、接待外宾。他是人类现代史上太特殊的一例。他是一位理想的权力圣洁主义者,一位心甘情愿的权力殉道主义者。像他那么意识高尚的人也难免有敌人,他同样死在敌人的子弹之下,他死后被泰戈尔称颂为“圣雄甘地”。

  无论因权而殊者,还是受权而不受殊者,只要他是竭诚为人民服务的,人民都将爱戴他。但,他们的因权而殊,是不可以殊到人民允许以外去的,更是不可以殊及家人及亲属的,因为后者们并非人民的权力信托人。

  因贫而“贱”是人类最无奈的现象。人类的某一部分是断不该因贫而被视为“贱”类的。但在从前,他们确曾被权贵者富贵者们蔑称为“贱民”过。我们现在所论的,非他们的人格,而是他们的生存状态。如果他们缺衣少食,如果他们居住环境肮脏,如果他们的子女因穷困而不能受到正常的教育,如果他们生了病而不能得到医疗,如果他们想有一份工作却差不多是妄想,那么,他们的生存状况,确乎便是“贱”的了。我们这样说,仅取“贱”字“低等”的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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