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回答得特实在,实在得令人听了心疼。

  “五一”节前,拐角那儿出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外地汉子,挤在卖咸鸭蛋的大娘与卖鞋垫的大娘之间,仅占了一尺来宽的一小块儿地方,蹲在那儿,守着装了硬海绵的小木匣,其上插五六支风轮,彩色闪光纸做的风轮。他引起我注意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卖成本那么低、肯定也挣不了几个小钱的东西,还因为他右手戴着原本是白色、现已脏成了黑色的线手套,一种廉价的劳保手套。

  我心想:“你这外地汉子呀,北京再能谋到生计,这条街再养得活人,你靠卖风轮那也还是挣不出一天的饭钱的呀!你这大男人脑子进水啦?找份什么活儿gān不行,非得蹲这儿卖风轮?”然而,我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地看到他挤在两位大娘之间,蹲在那儿,5月份快过去了他才消失。

  我买鞋垫时问大娘:“那人的风轮卖得好吗?”

  大娘说:“好什么呀!快一个月了只卖出几支,一支才卖一元钱,比我这鞋垫儿还少伍角钱!”

  卖咸鸭蛋的大娘接言道:“他在老家农村gān活儿时,一条手臂砸断了,残了,右手是只假手。不是觉得他可怜,我俩还不愿让他挤中间呢……”

  我顿时默然。

  卖咸鸭蛋的大娘又说,其实她一个月也卖不了多少咸鸭蛋,只能挣五六百元而已。这五六百元还仅归她一半儿。农村有养鸭的亲戚,负责每月给她送来鸭蛋,她负责腌,负责卖。

  “儿女们挣的都少,如今供孩子上学花费太高,我们这种没工作过也没退休金的老人,”——她指指旁边卖鞋垫的大娘,“哪怕每月能给第三代挣出点儿零花钱,那也算儿女们不白养活我们呀……”

  卖鞋垫的大娘就一个劲儿点头。

  我不禁联想到了卖豆制品的和卖烧饼的。他们的女儿,已在帮着他们挣钱了。父母但凡工作着,小儿女每月就必定得有些零花钱——城里人家尤其是北京人家的小儿女,与外地农村人家的小儿女相比,似乎永远是有区别的。

  我的脾气,如今竟变好了。小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教育了我,逐渐使我明白我的坏脾气与这一条小街是多么的不相宜。再遇到使我怒从心起之事,每能qiáng压怒火,上前好言排解了。若竟懒得,则命令自己装没看见,扭头一走了之。

  而这条小街少了我的骂声,情形却也并没更糟到哪儿去。正如我大骂过几遭,情形并没有因而就变好点儿。

  我觉得不少人都变得和我一样好脾气了。

  有次我碰到了那位曾说恨不得开辆坦克从街头压到街尾的熟人。

  我说:“你看我们这条小街还有法儿治吗?”

  他苦笑道:“能有什么法儿呀?理解万岁呗,讲体恤呗,讲和谐呗……”

  由他的话,我忽然意识到,紧绷了十余年的这一条小街,它竟自然而然地生成了一种品格,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体恤。所谓和谐,对于这一条小街,首先却是容忍。

  有些同胞生计、生活、生存之艰难辛苦,在这一条小街呈现得历历在目。小街上还有所小学——瓷砖围墙上,镶着陶行知的头像及“爱满天下”四个大字。墙根低矮的冬青丛中藏污纳垢,叶上经常粘着痰。行知先生终日从墙上望着这条小街,我每觉他的目光似乎越来越忧郁,却也似乎越来越温柔了。

  尽管时而紧张,但十余年来,却又未发生什么溅血的bào力冲突——这也真是一条品格令人钦佩的小街!

  发生在小街上的一些可恨之事,往细一想,终究是人心可以容忍的。

  发生在中国的一些可恨之事,却断不能以“容忍”二字轻描淡写地对待。

  “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老聃此言胜千言万语也!

  2.演员与看客

  此刻,他出现在舞台右侧,坐高脚凳上,酒吧里常见的那种。高脚凳在前一名演员的表演中当成过道具。他一足踏地,一足踏凳撑上,特悠闲的样子,微眯双眼,漠漠然地望着台下的看客,如同厌倦的牧羊人漠漠然地望着羊群。牧羊人对羊群大抵持两种态度——倘是自己的,望着时目光往往是欣慰的,甚或是喜悦的;若只不过是替雇主在放牧,通常便是漠漠然的。

  我觉得,对于他,台下包括我在内的看客,似乎只不过是二百几十只品种特殊的羊而已,不值得多么尊重的,正如看客们也不可能多么尊重他。而此点,乃是这一处也叫做剧场的地方,与其他剧场里的情形完全不同的方面。显然的,他对此点心知肚明并习以为常,处之泰然。

  这是台上台下互无敬意的一个所在。一个心照不宣的营造低俗乐子的空间。台上的靠表演,台下的靠掌声。某些人观看低俗的渴望,能在这里获得较大的满足。某些一向因太过正经而疲劳了的人,在这里完全可以显现其实并不怎么正经的原形。在这里,台上的表演者拿台下的看客搞笑一通是家常便饭,台下的男性看客用语言挑逗台上的女表演者亦在允许范围。

  羊群的常态是安静的,但台下的看客时而呼嗷乱叫,时而将手中的“掌拍”弄出大的响声。“现代”无孔不入,现代人连拍手也懒得拍了,于是商家发明了观赏演出时用的那种手形的塑料东西,免费提供,体现着人性化的周到。那东西该怎么确切地称呼呢?我竟不知。也许可叫“义手”的吧?既然假肢的另一种叫法是“义肢”,那东西为什么不可以叫“义手”呢?如此说来,不用“义手”鼓掌,确实意味着是“亲自鼓掌”了吧?

  对于他,以及所有在这一空间进行表演的艺人,我本是不打算称为演员的。但若叫艺人,依我看来,又都没什么艺可言,那就还是称他们为演员吧。毕竟,他们皆在使出浑身解数,不遗余力地简直也可以说是亢奋地鞠躬尽瘁般地进行着表演。他们的表演状态毫无疑问地体现着一种敬业jīng神。尽管场地有天壤之别,舞台有天壤之别,表演品质有天壤之别,但是论到敬业jīng神,我这一个看客不得不发乎真心地承认,他们与某些明星们、大腕们乃至大师们是不分高低的。这一点当时深深地感动了我。

  该剧场是很封闭的空间,处处旧陋,近于破败:在一条老街上,门面算是那条街上有特点的,乍看像老北京的牌楼,却是水泥的,灰色的。一灰到底,除了红色匾字,再无别色。即使红色的匾字,也早已褪尽了鲜艳,看去泛着隐黑了。简陋的座椅,简陋的舞台。紫色幕布相当旧了,在舞台的顶灯光下,浮尘可见。而舞台的木质边沿,这儿那儿油漆剥落了。舞台左边是厕所,右边是安全出口。厕所也罢,安全出口也罢,门楣皆低,门框皆窄,地势明显下陷。所谓剧场,空气凝滞,似乎没有通风系统,整体给我以处处不洁的印象。

  在如此这般的场所,如此这般的舞台上,一些是所谓“二人转”演员的人,极投入地、极敬业地各自表演低俗甚至下流的节目,给二百几十位形形色色身份混杂的男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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