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6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来喜”诺诺连声,解释了一句什么,结果又是“阿福”不爱听的话,颊就又挨了一鞋底儿。

  “好!”

  有人大喝其彩。

  一阵疑似的“掌”声。

  喝彩之声和掌声,如针扎我心。

  朋友小声说:“我数着呢,都十六下了!那女的是不是来真的了呀?”

  啪!——第十七记扇在“来喜”颊上。

  “好!”——几条嗓子同时喊的。

  更长的一阵“掌”声。

  坐在台右侧那个人走到了一对搭档之间,他劝“阿福”。然而“阿福”却不依不饶,越发泼悍,“来喜”惧怕得绕着台躲。

  连第一个小伙子也上台相劝了。他脸不红了,酒劲儿过去了。并且,也换了身合体的衣服。那时的小伙子,委实有股子帅劲儿。

  “不羡神仙羡少年”——我头脑中闪过了一句古诗。

  那会儿的台上,如同街头闹剧。我的目光,一会儿望向那三十二三岁的男子,一会儿望向小伙子。而他俩,一位像是大学里的青年教师在劝架,特知识分子劲儿地劝着,却总劝一句话:“别这样,别这样。”像不会劝,不得不劝。小伙子则像是他的学生,与老师同行至街口,遇到特殊情况了,老师已在示范着相劝,自己又怎能不实习着劝呢?也总劝一句:“得啦,得啦……”

  我诧异——因为那会儿,我从小伙子脸上看出了腼腆!

  那个敬业地结束了表演的小伙子,他又出现在台上时,将他的真性情也带在脸上了。正如那个三十二三岁的,这会儿像是大学历史系或哲学系教授的男子,将他刚才表演时必戴不可的丑俗假面留弃在后台了。

  我忘了他们都是怎样下台去的。

  我也不记得整场节目是怎么结束的。

  我只注意观察那些与“二人转”没什么关系却又不得不打着“二人转”招牌卖艺的人们的脸了。

  当朋友跟我说话时,剧场里已只剩我俩还坐在座位上了。

  朋友问:印象如何?

  我说:一种忧伤。

  朋友又问:忧伤?那,能接受吗?

  我说:根本不能。

  可,在东北三省,他们是一个不小的“族群”呢!据说,有两三千人。两三千个家庭,靠他们这么挣钱过生活,脱贫。除了这一行,没有另外一行,能使他们每月挣六七千、一万多。不过他们的收入极不稳定,一旦没人招聘,那就没有收入了。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表演那些。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样的表演场所被取缔了……

  所以我忧伤。

  如果你是文化官员,会严令取缔吗?

  不。你呢?

  也不。不忍。取缔了叫他们一时去gān什么?目前工作这么难找,失业的人在增加……

  祝他们目前的人生顺遂吧!

  当某现象与某些人的生存之道连在了一起,如果那现象并不构成对社会和对别人的犯罪性危害,如果“某些人”是人数不少的人,则我就会对“生存”二字执敬畏的态度,将文人清高的一己之见收敛不宣了。

  在此点上,我承认我是“分裂”的。

  并且,不以为自己多么的随俗可耻。

  当我和朋友走出剧场时,马路上已清静了。剧场门口,伫立着几个人。

  朋友小声说:是他们。

  我也看出来了。

  我忽然很想吸支烟,却只带了烟,没带打火机。

  我问他们:谁能借个火?

  有人掏出了打火机,并且按着,一手拢着伸向我。我吸着烟后,看他一眼,见是那个曾在台上将橡胶手套往头上套的瘦高的小伙子。

  我说:谢谢。

  他说:不客气。

  我问:几点了?——为的是能再端详他们一番。

  一个姑娘打开手机看一眼说:差5分10点了。

  台下的他们,真性情的他们,依我的眼看来,竟皆是平静之人、沉默寡言之人、内向之人、腼腆之人、彬彬有礼之人,甚至,斯文之人。

  似乎也皆是,有道德感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我以小说家自认为敏锐的眼,望着那样的一张张年轻而心存隐忧的脸,想要对他们微笑一下,却面肌发僵,没笑成。

  又来了几个骑摩托或自行车的人,也是他们一伙的。于是他们被摩托和自行车带走了。

  有人临去还对我们说:再见……

  我转身看那剧场的门面,又一次联想到了《生死场》。心情,便又被难以言说的忧郁所浸yín。

  朋友说:他们是去公共浴池赶场了。那种地方晚上都成了价格便宜的旅店,这个时间,他们还能在那种地方继续表演……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缄默。

  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闷的雷声。霎时起一阵大风,要下雨了。

  3.一位地税员的自白

  在列车上,他与我对面铺。车开不久,我们聊了起来。

  他是某省某地级市的一名地税征收员,50余岁了,戴眼镜,健谈。若他自己不说是地税征收员,我以为他是中学教师,且是教数学的。因他手拿纸笔,聊前在认真演算一本杂志上的数学题。

  他说他从小学起数学就好,中学和高中一向是班里的数学尖子生,物理化学的成绩也不错,但语文成绩却挺差劲儿,最令他头疼的是作文。当年若不是语文分数拖了后腿,他说他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而非是本省一所普通高校。那么,现在他就不至于还是一名老地税征收员了。

  他说当年他们那座城市的人,根本不将税务征收员当成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看待。他说当年在他们那儿,市委和市政府紧挨着,各部、委、局、办,不是和市委在同一座楼里办公,就是和市政府在同一座楼里办公。国税、地税两个单位却另在别处,合用一座很旧的小楼。而前者们才受尊敬,往往被另眼相看。至于出入他们那座小楼的人,被叫做“挎包包收钱的”。有不少人甚至分不清公检法制服与税务员制服的区别。某时自己被误认为是公检法的人,心里那份儿感觉怪舒服的。

  “从20世纪80年代到现在,有一种社会现象的变化你也肯定没太注意。当年和小商小贩冲突的还不是城管人员,而是我们收税员。个体经营合法,我们南方的农民,忽啦一下就涌入了大小城市,卖各种各样的农副产品。中国农民太迫切地想要挣点儿现钱呀!当年每天能在城里挣十来元钱,那就足以令他们谢天谢地了。当年城里人也特欢迎他们,因为可以买到便宜的、新鲜的、以前买不到的东西了。当年我们南方农村并不多么普遍地使用化肥,因为当年农民负担重,觉得化肥贵,非万不得已,那是舍不得花钱买化肥的。所以当年农药对农产品的污染还不是个大问题。城里人买的,基本上也是农民们日常吃的,所以城里人买得放心,吃得放心。不像现在,农民们自己吃的是一小块地里长的,卖给城里人吃的是另一大块地里长的。当年城里下岗的、待业的,见农民到城里来摆摊都能挣到点儿钱,便也加入了小商小贩的大军。城里一些人,头脑自然比农民活络,有的一两年就成了万元户,骑着摩托背着秤了。当年一些中小城市的官们乐了,有更多的税可收了呀!至于弄脏了街道,那算什么呀,雇些人勤扫扫得了呗!官们不太在乎,市民们也不太计较。那时我们比现在忙!哪里有摆摊的,哪里有我们。自由市场上更是少不了我们的身影。带上发票一沓,四面八方收税。现在的城管是撵小商小贩们走,当年我们不撵他们,我们只伸手要钱。领导下达了指标,完不成任务还行?小商小贩们挣点儿钱不容易,觉得收多了他们当然不高兴。还没挣几元钱呢,你还伸手要钱,当然更不高兴。冲突常常就是这么发生的。但我们收税的很辛苦呀!我们那个区一级税务所,当年只有两辆公用自行车,归领导们骑。我们收税员,要么骑家里的自行车,要么靠两条腿匆匆忙忙地从这儿转移到那儿。当年我们收的是现钱,每人发一个双层书包,收到了钱就往书包里塞。一层装发票,一层装钱。回到所里,财会人员按你撕去了多少发票算你该收回多少钱。钱不够,那你得补上。你撕发票时不经意,多撕了一两张,那是你倒霉,要怨怨自己,也得补上。大家将书包里的钱往各自的桌面上一倒时,别人收的都挺多,唯独你自己收的少,证明工作能力不qiáng啊,脸上不光彩呀!在这种压力的促使之下,你明天能不挣回点儿面子?这一挣面子,明天和小商小贩就可能发生冲突了。他恼火你不体恤他,你还恼火他不体恤你呢!结果呢,可能就都动了手了。甚至,还可能动了刀了。那时收税员不够用,各所都扩编。没有正式名额便招临时的,临时的经验不足,或素质差,经常就和小商小贩打起来了。一打起来,市民们向着的是他们。因为在市民眼里,他们明显的是弱者。何况,他们是就近满足市民日常生活需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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