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7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父亲流泪了。

  哥哥也流泪了。

  列车就在那时开动了。

  等列车开远,我对哥哥说:“哥,我恨你!”

  依我想来,哥哥即使非要考大学不可,那也应该暂且对父亲说句谎话,以使父亲能心情舒畅一点儿地离家上路。可他居然不。

  多年以后,我理解哥哥了。母亲是将他作为一个“理想之子”来终日教诲的,说谎骗人在他看来是极为可耻的,那怎么还能用谎话骗自己的父亲呢?

  哥哥没再去卖菜,也没重新开始备考。他病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躺了三天。同学来了,老师来了,邻居来了,甚至街道gān部也来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目光短浅,不要听父亲的。连他的中学老师也来了,还带来了退烧消炎的药。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关心我的哥哥,以至于当年使我心生出了几分嫉妒。直至那时,我在街坊四邻和老师同学眼中,仍是一个太不让家长省心的孩子。

  哥哥考上了唐山铁道学院——他是为母亲考那所学院的。哈尔滨当年有不少老俄国时期留下的漂亮的铁路员工房。母亲认为,只要哥哥以后成了铁道工程师,我家也会住上那种漂亮的铁路房。

  父亲给家里写了一封有一半错字的亲笔信,以严厉到不能再严厉的词句责骂哥哥。

  哥哥带着对父亲对家庭对弟弟妹妹的深深的内疚踏上了开往唐山的列车。

  我上的中学,恰是哥哥的母校。不久全校的老师几乎都认得我了。有的老师甚至在课堂上问:“谁是梁绍先的弟弟?”——哥哥虽然考上的不是清华、北大,但他是在发着烧的情况之下去考的呀!而且他放弃了几所保送大学,而且他是为了遵从母命才考唐山铁道学院的!1962年,在哈尔滨市,底层人家出一名大学生,是具有童话色彩的事情。这样的一个家庭,全家人都是受尊敬的。

  我这名初中生的虚荣心在当年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我开始以哥哥为荣,我也暗自发誓要好好学习了。第一个学期几科全考下来,平均成绩九十几分,我对自己满怀信心。

  饥饿像一只大手,依然攥紧着大多数中国人的胃,从草根草籽到树皮树叶,底层中国人几乎将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吃光了,并尝试吃许多自认为可以吃的,以前没吃过不敢吃的东西。父亲在大西北挨饿,哥哥在大学里挨饿,母亲和我们在家里挨饿。哥哥居然还不算学校里家庭生活最困难的学生,他每月仅领到9元钱的助学金。他又成了大学里的学生会gān部,故须带头减少口粮定量,据说是为了支援亚非拉人民闹革命。父亲不与哥哥通信,不给他寄钱,也挤不出钱来给他寄。哥哥终于也开始撒谎了——他写信告诉家里,不必为他担什么心,说父亲每月寄给他10元钱。那么,他岂不是每月就有19元的生活费了么?这在当年是挺高的生活费标准了,于是母亲真的放心了,并因父亲终于肯宽恕哥哥上大学的“罪过”而感动。哥哥还在信中说他投稿也能挣到稿费。其实他投稿无数,只不过挣到了一次稿费,后来听哥哥亲口说才3元……

  哥哥第一个假期没探家,来信说是要带头留在学校勤工俭学。第二个假期也没探家,说是为了等到父亲也有了假期,与父亲同时探家。而实际上,他是因为没钱买车票才探不成家。

  哥哥上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开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学校发来的电报——“梁绍先患jīng神病,近日将由老师护送回家”。电文是我念给母亲听的。

  母亲呆了,我也呆了。

  邻居家的叔叔婶婶们都到我家来了,传看着电报,陪母亲研究着,讨论着——jīng神病与疯了是一个意思,抑或不是?好心的邻居们都说肯定还是有些区别的。我从旁听着,看出邻居们是出于安慰。我的常识告诉我,那完全是一个意思,但是我不忍对母亲说。

  母亲一直手拿着电报发呆,一会儿看一眼,一直坐到了天明。

  而我虽然躺下了,却也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正上最后一堂课时,班主任老师将我叫出了教室——在一间教研室里,我见到了分别一年的哥哥,还有护送他的两名男老师。那时天已黑了,北方迎来了第一场雪。护送哥哥的老师说哥哥不记得往家走的路了,但对母校路熟如家。

  我领着哥哥他们往家走时,哥哥不停地问我:家里还有人吗?父亲是不是已经饿死在大西北了?母亲是不是疯了?弟弟妹妹们是不是成了街头孤儿……

  我告诉他母亲并没疯时,不禁泪如泉涌。

  那时我最大的悲伤是——母亲将如何面对她已经疯了的“理想之子”?

  哥哥回来了,全家人都变得神经衰弱了。因为哥哥不分白天黑夜,几乎终日喃喃自语。仅仅15平方米的一个破家,想要不听他那种自语声,除非躲到外边去。母亲便增加哥哥的安眠药量,结果情况变得更糟,因为那会使哥哥白天睡得多,夜里更无法入睡。但母亲宁肯那样。那样哥哥白天就不太出家门了,而这不至于使邻居们特别是邻家的孩子们因为突然碰到了他而受惊。如此考虑当然是道德的,但我家的日子从此过得黑白颠倒了。白天哥哥在安眠药的作用下酣睡时,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尽量补觉。夜晚哥哥喃喃自语开始折磨我们的神经时,我们都凭意志力忍着不烦躁。六口人挤着躺在同一铺炕上,希望听不到是不可能的。当年城市僻街的居民社区,到了夜晚寂静极了。哥哥那种喃喃自语对于家人不啻是一种刑罚。一旦超过两个小时,人的脑仁儿都会剧痛如灼的。而哥哥却似乎一点儿不累,能够整夜自语。他的生物钟也黑白颠倒了。母亲夜里再让他服安眠药,他倒是极听话的,乖乖地接过就服下去。哥哥即使疯了,也还是最听母亲话的儿子。除了喃喃自语是他无法自我控制的,在别的方面,母亲要求他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他都表现得很顺从。弟弟妹妹们临睡前都互相教着用棉团堵耳朵了。母亲睡前也开始服安眠药了。不久我睡前也开始服安眠药了……

  两个月后,jīng神病院通知家里有chuáng位了。

  于是一辆jīng神病院的专车开来,哥哥被几名穿白大褂的男人qiáng制性地推上了车。当时他害怕极了,不知要将他送到哪里去,对他怎么样。母亲为了使他不怕,也上了车。

  家人的jīng神终于得以松弛。

  而我的学习成绩一败涂地。

  我又旷了两天课。也不用服安眠药,在家里睡起了连环觉。

  哥哥住了三个月的院,在家中休养了一年。他的jīng神似乎基本恢复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师将他推荐到一所中学去代课,每月能开回35元的代课工资了。据说,那所中学的老师们对他上课的水平评价挺高,学生们也挺喜欢上他的课。

  那时母亲已没工作可gān了,家里的生活仅靠父亲每月寄回的40元勉qiáng维持。忽一日一下子每月多了35元,生活改善的程度简直接近着幸福了。

  那是我家生活的huáng金时期。

  家里还买了鱼缸,养了金鱼。也买了网球拍、象棋、军棋、扑克。在母亲,是为了使哥哥愉快。我和弟弟妹妹们都知道这一点的至关重要,都愿意陪哥哥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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