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8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依我看来,世界上的一切人,无不生活在权力制约之下。

  “统治者”、“公仆”、“领导”……当然,也不只是叫法不同了,权力性质变了。“公仆”或“领导”与“统治者”的区别在于,后者往往为所欲为,而前者必须接受监督。现在全世界的官都害怕同一件事,那就是揭发检举。

  正是在此点上,我认为权力和美学发生了关系。

  我认为相对权力,民主和监督不但是政治话语,其实也是美学话语。权力是一柄双刃之剑。它足以使也很容易使权力拥有者的人性和人格异化,结果经由权力,往往伤害了并且异化人们的人性和人格。世界长期处于这种情况之下,美好又从何谈起呢?

  为了使更多的普通人都能够感觉到世界毕竟是美好的,少数人拥有的权力必须合法产生。为了使一切权力拥有者的言行也受到制约,那么必须赋予一切普通人监督他们的权力。人类的社会既不能处于没有权力的局面,又不能允许少数人通过权力变为人上人,便自然而然产生出对于权力从形式到性质所寄托的种种合乎公愿的理想。而凡赋理想之事,皆附美学内容:

  “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所贵圣人之治,不贵其独治,贵其能与众共治。”

  “为地占者不能成土,为禄仕者不能成政。”

  “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

  中国古代先贤先哲们关于权力的那些思想,多么美好啊!如是,则权力拥有者是“美人”也,则权力本身亦美矣。只不过,在以王权为全社会的权力基础的古代,无论中国还是外国,权力阶层根本不可能达到那么理想化的程度,权力本身也不能。

  “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地为中国人民服务……”“我们的gān部,不论职位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我们有些什么不好的东西舍不得丢掉呢?”

  众所周知,以上都是毛主席生前庄庄重重讲过的话。

  对于权力,健全的政治体制和成熟的经验,与思想理念是同等重要的。这一种形式和性质的统一,在美学上,当可曰为“和谐美”。不和谐,则权力被人异化,人反过来异化权力,皆难“美”矣。

  今天,我们国家的政治体制已经比从前健全多了,司法体制也比从前健全多了,并且在继续改革进步着。因而今天,对于权力,我们有了对被赋予权力的人和权力本身,寄托更加符合美学原则的希望。广泛的人性认知水平是美学的基础。我们希望代表权力的人和权力本身更美好些,也就是希望它和他们更智慧些,更仁慈些,更经验丰富些,从而更人性化一些。

  智慧、仁慈、平等、公正,明智、克己奉公的jīng神,无怨无悔的责任,丰富的经验和雄辩的风采以及幽默的方式,我以为,一个人他个人的品质美点越多,越具有人格之魅力,当他被赋予权力之后,那一种权力也就会变得像他本人一样,成为别人愿意自觉服从的权力,而不是反过来;同样道理,若我们对权力本身产生的方式,被赋予的仪式,行使的范围和受监督的前提思考得越周到,越符合公愿,它就越接近着是一种体现我们人类“思想之类”的“东西”,而即使某个并不优秀的人拥有了它,也或许由于它的要求渐渐变得优秀起来。起码,不至于变得恶劣。最后我认为,迄今为止,人类一切关于权力的文明的进步的思想成果,都是大体上符合美学原则的思想成果。而“权力美学”,这一定是将来有人会深入研究和总结的一门政治学科。

  7.与欲望兵团打个平手的一辈子

  人生伊始,原本是没有什么欲望的。饿了,渴了,冷了,热了,不舒服了,啼哭而已。那些都是本能,啼哭类似信号反应。人之初,宛如一台仿生设备——肉身是外壳,五脏六腑是内装置,大脑神经是电路系统。而且连高级“产品”都算不上的。

  到了两三岁时,人开始有欲望了。此时人的欲望,还是和本能关系密切。因为此时的人,大抵已经断奶。既断奶,在吃喝方面,便尝到过别种滋味了。对口感好的饮食,有再吃到、多吃到的欲望了。若父母说,宝贝儿,坐那儿别动,给你照相呢,照完相给你巧克力豆豆吃,或给你喝一瓶“娃哈哈”……那么两三岁的小人儿便会乖乖地坐着不动。他或她,对照不照相没兴趣,但对巧克力豆豆或“娃哈哈”有美好印象。那美好印象被唤起了,也就是欲望受到撩拨,对他或她发生意识作用了。

  在从前的年代,普通百姓人家的小小孩儿能吃到能喝到的好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偶尔吃到一次喝到一次,印象必定深刻极了。所以倘有非是父母的大人,出于占便宜的心理,手拿一块糖或一颗果子对他说:“叫爸,叫爸给你吃!”他四下瞅,见他的爸并不在旁边,或虽在旁边,并没有特别反对的表示,往往是会叫的。

  小小的他知道叫别的男人“爸”是不对的,甚至会感到羞耻。那是人的最初的羞耻感,很脆弱的。正因为太脆弱了,遭遇太qiáng的欲望的挑战,通常总是很容易瓦解的。此时的人跟动物是没有什么大区别的。人要和动物有些区别了,仅仅长大了还不算,更需看够得上是一个人的那种羞耻感形成得如何了。

  能够靠羞耻感抵御一下欲望的诱惑力,这时的人才能说和动物有了第一种区别。而这第一种区别,乃是人和动物之间的最主要的一种区别。

  这时的人,大约已五六岁了。五六岁了的人仍是小孩儿,但因为他小小的心灵之中有羞耻感形成着了,那么他开始是一个人了。

  如果一个与他没有任何亲爱关系可言的男人如前那样,手拿一块糖或一颗果子对他说:“叫爸,叫爸给你吃!”那个男人是不太会得逞的。如果这五六岁的孩子的爸爸已经死了,或虽没死,活得却不体面,比如在服刑吧——那么孩子会对那个男人心生憎恨的。

  五六岁的他,倘非生性愚钝,心灵之中则不但有羞耻感形成着,还有尊严形成着了。对于人性、羞耻感和尊严,好比左心室和右心室,彼此联通。刺激这个,那个会有反应;刺激那个,这个会有反应。只不过从左至右或从右至左,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人性感想。

  挑逗五六岁小孩儿的欲望是罪过的事情。在从前的年代,无论城市里还是农村里,类似的痞劣男人和痞劣现象,一向是不少的。表面看是想占孩子的便宜,其实是为了在心理上占孩子的母亲一点儿便宜,目的若达到了,便觉得类似意yín的满足……

  据说,即使现在的农村,那等痞劣现象也不多了,实可喜也。

  接着还说人和欲望的关系。

  五六岁的孩子,欲望渐多起来。欲望说白了就是“想要”,而“想要”是因为看到别人有。对于孩子,是因为看到别的孩子有。一件新衣,一双新鞋,一种新玩具,甚或仅仅是别的孩子养的一只小猫、小狗、小鸟,自己没有,那想要的欲望,都将使孩子梦寐以求,备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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