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8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比“我”的命运更悲惨,大约要算哈代笔下的苔丝。苔丝原是英国南部一个小村庄里的农家女,按说她也算是古代骑士的后人,她的家境败落是由于她父亲懒惰成性和嗜酒如命。苔丝天真无邪而又美丽,在家庭生活窘境的迫使之下,不得不到一位富有的远亲家去做下等佣人。一个美丽的姑娘,即使是农家姑娘,那也肯定是有自己美好的生活憧憬的。远亲家的儿子亚雷克对她的美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使苔丝也梦想着与亚雷克发生爱情,并由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亚雷克夫人。欲望之对于单纯的姑娘们,其产生的过程也是单纯的。正如欲望之对于孩子,本身也难免地具有孩子气。何况苔丝正处于青chūn期,荷尔蒙使她顾不上掂量一下自己想成为亚雷克夫人的欲望是否现实。亚雷克果然是一个坏小子,他诱惑了她,玩弄够了她,使她珠胎暗结之后理所当然地抛弃了她。

  分析起来,苔丝那般容易地就被诱惑了,乃因她一心想成为亚雷克夫人的欲望,不仅仅是一个待嫁的农家姑娘的个人欲望,也由于家庭责任使然,因为她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自己成为亚雷克夫人,弟弟妹妹也就会从水深火热的苦日子里爬出来了……

  婴儿夭折,苔丝离开了那远亲家,在一处rǔ酪农场当起了一名挤奶员。美丽的姑娘,无论在哪儿都会引起男人的注意。这一次她与牧师的儿子安杰尔·克亚双双坠入情网,彼此产生真爱。但在新婚之夜,当她坦白往事后,安杰尔却没谅解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苔丝一心一意盼望丈夫归来。而另一边,父亲和弟弟妹妹的穷日子更过不下去了。坐视不管是苔丝所做不到的,于是她在接二连三的人生挫折之后,满怀屈rǔ地又回到了亚雷克身边,复成其性玩偶。

  当她再见到回心转意的丈夫时,新的人生欲望促使她和丈夫共同杀死了亚雷克。夫妻二人开始逃亡,幸福似乎就在前边,在国界的另一边。

  然而在一天拂晓,在国境线附近,他们被逮捕了。

  苔丝的欲望,终结在断头台上……

  如果某些人的欲望原本是寻常的,是上帝从天上看着完全同意的,而人在人间却至死都难以实现它,那么证明人间出了问题。这一种人间问题,即我们常说的“社会问题”。“社会问题”竟将连上帝都同意的某部分人那一种寻常的欲望锤击得粉碎,这是上帝所根本不能同意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和宗教的关系,其实也是和普世公理的关系。

  倘政治家们明知以上悲剧,而居然不难过,不作为,不竭力扭转和改变状况,那么就不配被视为政治家,当他们是政客也还高看了他们……

  但欲望将人推上断头台的事情,并不一概是由所谓“社会问题”而导致,司汤达笔下的于连的命运说明了此点。于连的父亲是市郊小木材厂的老板,父子相互厌烦。他有一个哥哥,兄弟关系冷漠。这一家人过得是比富人差很多却又比穷人qiáng很多的生活。于连却极不甘心一辈子过那么一种生活,尽管那一种生活肯定是《月牙儿》中的“我”和苔丝们所盼望的。于连一心要成为上层人士,从而过“高尚”的生活。不论在英国还是法国,不论在从前还是现在,总而言之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一个国家,那一种生活一直属于少数人。相对于那一种“高尚”的生活,许许多多世人的生活未免太平常了。而平常,在于连看来等于平庸。如果某人有能力成为上层人士,上帝并不反对他拒绝平常生活的志向。但由普通而“上层”,对任何普通人都是不容易的。只有极少数人顺利爬了上去,大多数人到头来发现,那对自己只不过是一场梦。

  于连幻想通过女人实现那一场梦。他目标坚定,专执一念。正如某些女人幻想通过嫁给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改变生为普通人的人生轨迹。

  于连梦醒之时,已在牢狱之中。爱他的侯爵的女儿玛特尔替他四处奔走,他本是可以免上断头台的。毫无疑问,若以今天的法律来对他的罪过量刑,判他死刑肯定是判重了。

  表示悔过可以免于一死。

  于连拒绝悔过。

  因为即使悔过了,他以后成为“上层人士”的可能也等于零了。

  既然在他人生目标的边上,命运又一巴掌将他扇回到普通人的人生中去了,而且还成了一个有犯罪记录的普通人,那么他宁肯死。

  结果,断头台也就斩下了他那一颗令不少女人芳心大动的头……

  《红与黑》这一部书,在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前,一直被视为一部思想“进步”的小说,认为是所谓“批判现实主义”的。

  但这分明是误读,或者也可以说是中国式的意识形态所故意左右的一种评论。

  英国当时的社会自然有很多应该进行批判的弊病,但于连的悲剧却主要是由于没有处理好自己和自己的qiáng烈欲望的关系。事实上,比之于苔丝,他幸运百倍。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一份稳定的收入,他的雇主们也都对他还算不错。不论市长夫人还是拉莫尔侯爵,都曾利用他们在上层社会的影响力栽培过他……

  《红与黑》中有些微的政治色彩,然司汤达所要用笔揭示的显然不是革命的理由,而是一个青年的正常愿望怎样成为唯此为大的qiáng烈欲望,又怎样成为迫待实现的野心的过程……

  “我”是有理由革命的。

  苔丝也是有理由革命的。

  因为她们只不过要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社会却连这么一点儿努力的空间都没留给她们。

  革命并不可能使一切人都由而理所当然地成为“上层人士”,所以于连的悲剧不具有典型的社会问题的性质。

  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愿望是这样一件事——它存在于我们心中,我们为它脚踏实地来生活,具有耐心地接近它。而即使没有实现,我们还可以放弃,将努力的方向转向较容易实现的别种愿望……

  而欲望却是这样一件事——它以愿望的面目出现,却比愿望脱离实际得多;它暗示人它是最符合人性的,却一向只符合人性最势利的那一部分;它怂恿人可以为它不顾一切,却将不顾一切可能导致的严重人生后果加以蒙蔽。它像人给牛拴上鼻环一样,也给人拴上看不见的鼻环,之后它自己的力量便qiáng大起来,使人几乎只有被牵着走,而人一旦被它牵着走了,反而会觉得那是活着的唯一意义。一旦想摆脱它的控制,却又感到痛苦,使人心受伤,就像牛为了行动自由,只得忍疼弄豁鼻子……

  以我的眼看现在的中国,绝大多数的青年男女,尤其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男女,他们所追求的,说到底其实仍属于普通人的一生目标,无非一份稳定的工作、两居室甚或一居室的住房而已。但因为北京是首都,是知识者从业密集的大都市,是寸土寸金房价最贵的大都市,于是使他们的愿望显出了欲望的特征。又于是看起来,他们仿佛都是在以于连那么一种实现欲望的心理,不顾一切地实现他们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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