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彻底被迷惑了,也彻底受蛊了。自然,同时彻底从绝望中解脱了。死神的话,使他想到了爱字。他半信半疑,竟不知究竟是他征服了死神,还是死神征服了他。面对死神如花似玉的容貌,他竟心猿意马起来。

  他忽然冲动地将死神拥抱在自己怀中。刹那间他从心里往外打了个哆嗦。那种冰凉的感觉,宛如拥抱着一块冰。然而他不顾。他将死神拥抱得紧紧的,并且就吻死神那两片红唇——涂了唇膏的冰。

  死神微微闭上双眼,像个温柔的情人,乖顺地偎在怀里。

  他吻着死神,抚摩着死神那女性的身体,自己的身体也渐渐变得冰冷。他却不愿多想,恣意亲爱。

  他无意中又瞥见了chuáng上死去的他,一双僵滞的眼睛分明流露着焦急,似乎要呐喊。

  他转脸旁视。

  他心智迷乱地暗想:这是怎样的一种làng漫,这是怎样的一种爱的奇迹呀。

  死神这时推开他,哧哧笑道:“你错了,我是无性的。你们活着的人不知根据什么偏要以为我是女性,这真是一个大错误。”

  他愕然了。

  死神复坐下,接着说:“我问你索要的不是爱,而是你的情感。”

  “这……”他一时不能明白死神的话,懵懵懂懂地问,“有什么区别呢?”

  死神讥嘲地说:“爱不过是你们活着的人最经常打出的一张牌。它对我却没有丝毫价值。我要你的满把牌,喜怒哀乐,热情痴绪,伤感愁怀,忧郁、崇高、怜悯、激越、忏悔、感动、思念等等等等。总之是一切情感,当然也包括爱。”

  “那……我成了什么呢?”

  “这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的情感对你又有什么用呢?”

  死神轻蔑地说:“玩。”

  他又从内心里打了一个寒战。

  他明白了,死神一定在预谋着什么,怀着对人类的某种险恶动机,在他身上进行着什么试验。

  他这时才对死神感到有些恐惧。

  他又跪了下去,又哭泣起来。一边哭泣,一边哀哀诉说,如果变成了那样一个人,倒还莫如死了好。

  “那么,我就拿走你的命。”死神怫然色变,如桃花的人面上,现出了某种怒容。

  可是他又那么不想死,那么想继续活下去。面对冷酷无情的死神,他绝望之极。只有跪在死神面前痛哭流涕,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qiáng壮的男人,死神不过一娇媚女子而已。

  死神倏然站了起来。

  “不识好歹!”死神凛凛地说。

  死神说着,死神就变了,变成一具骷髅,披着黑色的斗篷,散发出腐败难闻的臭气。有几条蛆虫,正在两眼的黑dòng和牙齿间钻着。

  “走!”死神的一只枯骨的手抓住了他的一条手臂。

  我刚才竟跪倒在这丑恶的骷髅面前,竟对它哭泣、哀求、拥抱它、吻它的脚……他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呕吐。他产生了一种巨大的羞耻。这种羞耻立刻转化为一种巨大的愤怒。

  “放开我!”他大叫,企图挣脱自己的手臂。

  死神不放开他。

  但他用力挣脱了手臂。他突然举起一把椅子,狠狠地朝死神砸去,一下子就将死神砸散了,一堆白骨横七竖八堆在地上。

  他万没料到死神竟这么不堪一击。他低头瞧着那堆白骨发呆。他倏然想到,死神可能会立刻又变成刚才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赶紧翻找出一些结实的绳子,欲将那堆白骨捆绑起来,以防止死神变化。

  躺在chuáng上死去了的他,这时活转了来,下chuáng帮他一块儿捆。两个他在忙乱中合而为一了,似乎从未分开过。

  他拎着那一堆骨头,匆匆离开家,下了楼,将那捆白骨扔进了垃圾箱。他转身离去,又不放心地站住了,忐忑不安地回头看。手里仍拿着死神那件肮脏的黑斗篷竟忘了扔掉。

  附近,建筑工地上的搅拌机轰轰地响着。他用死神的黑斗篷包裹了死神的白骨,朝搅拌机走去,趁工人们不注意,连骨头带斗篷塞进了搅拌机中。

  他仍不放心,站立一旁,听着搅拌机发出破碎之声。

  一会儿,几个工人过来,从搅拌机中卸出泥沙,用斗车运走。他跟在他们后面,亲眼看见他们将泥沙倾倒在木型内,才略觉放心地回家。

  房间里,腐败的臭气未消。

  他敞开门户,开了电风扇。

  几天后,工地上矗立起了几根十几米高的水泥柱。其中一根,顶端露出五截锈钢筋,有的勾着,有的直着,正对他的窗口,使他联想到死神那玲珑的秀手,五指纤纤捏成莲花形的样子。

  他常从窗口望着那根水泥柱冷笑……

  钳工王

  好大一场雪。

  这是一九九六年最后几天中的一天。更确切地说,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四天后一九九七年就和人们碰脑门儿了……

  章华勋在梦中被电话惊醒——“厂长,下雪了。”

  他听出是厂办主任李长柏的声音。他先撩起窗帘一角朝外望了望,天还完全黑着。扯亮灯,又从chuáng头柜上抓起手表一看,四点十五。

  “你没见过下雪呀?”

  他不禁有些生气。他昨晚十一点半才回到家里。和港方代表的“谈判”很令他沮丧,事实上那并不能算是一场正式的谈判,谈判结果早已形成具有法律意义的合同,他企图改变合同内容的要求显得唐突而又qiáng人所难。全过程无非是他慷慨激昂了一通,甚至大发脾气——对方非常有涵养,非常理解,却又爱莫能助地听着罢了。结束的时候他几乎什么都没改变。这一点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明知改变不了什么竟仍qiáng烈地要求改变什么,完全是受一种巨大的责任感的促使。没谁bī着他非担负起那一种责任感,他有充足的理由推卸得一gān二净。是他自己非负担起那一种责任感的,它鼓励他扮演一个挺身而出同时回天乏术的角色。

  “三二三”是国内的老军工。建国以来它一直生产一种东西——枪。各式各样的枪,各式各样的枪所需要的子弹。“抗美援朝”战争中,它生产的枪武装过志愿军。那时它只有五百多人,现在发展到三千多人了,还不包括他们的家属,如果包括了,已经一万二千余人了。在A县之县城的东南地带,“三二三”厂的三千多名职工加上他们的家属,组成了一片庞大的社区,不过是一片房舍老旧甚至可以说破烂不堪的社区。整个社区内仅有几条水泥路和几条沙石路,其余皆是土路。当地的土质盐碱成分含量大,灰白色,láng粪那一种灰白色。夏秋两季,大风一刮,灰白色的土尘飞扬起来,远远望去像放了烟雾弹似的。而chūn季冰雪一化,土路皆被踏成一条条灰白色的泥泞带。因而邻县的一家鞋厂,与“三二三”厂一直保持友好关系。“三二三”厂的职工,每家都有邻县鞋厂生产的几双胶鞋或雨鞋。除了厂一级领导和有突出贡献的科技人员住的是几排砖房,其余人家住的全是泥房。他们的泥房当然也是灰白色的。所以A县人,将他们那一片社区叫做“茧房区”。将他们和他们的家属及子女,不分老少,一概地叫做“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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