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对方没料到他会突然发作,被他的嗓门惊得手一抖,洒了一身茶。

  于是轮到对方愣住了,眯起眼望着他陷入尴尬。

  他从桌上拿起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一大步跨到对方跟前:“你以为就这么个玩意儿,就能收买我的良心啊?就能使我一点儿都不替工人们的利益着想啦?就能使人彻底地站在你们的立场上啦?没门儿!你们对我章华勋了解得那么清楚,怎么就忘了,也了解了解我章华勋和工人是什么关系?我章华勋不那么容易收买……”

  他将大红的委任证书抛在了对方脚旁。

  对方弯腰捡起证书,掏出手绢擦了擦沾上的水迹,竖立地按在膝上,二指轻轻敲点着,不言不语地矜持地笑望他——那意思是,你说吧,我洗耳恭听,但你说也白说,我听也白听。

  于是章华勋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就合同中的两个百分数,慷慨陈词,据理力争。

  他说时,对方果然耐心可嘉地听着,一次也不打断他,不过二指始终轻轻敲点证书,任由他自说自话。

  章华勋直说得口gān舌燥,直说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儿。他说得声情并茂,至仁至善……

  “您说完了?”

  “说完了。”

  “你说了半天,说到底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认为——四十岁以下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五十,四十岁以上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二十,都保留得太少太少,对不对?”

  “对。”

  “我们接受这个厂的同时,根本不可能保留百分之百的工人,这您同意吗?”

  “同意。”

  “很好。我很高兴在这一点上我们首先达到了共识。那么,就得打发回家一批工人。无论从有良心没良心,是否符合社会正义感,以及是否仁是否善的角度思考,这都是没奈何的事,对不对?……”

  “……”

  “您回答我呀,大叫大嚷地回答也没关系。”

  “对……”

  章华勋的声音低了下去。

  “那么,依您章先生,四十岁以下的工人究竟该保留多少?四十岁以上的工人又究竟该保留多少?……”

  “这……”

  章华勋没想到对方绕了两个弯子,将问题反问给他了。

  “前提是——只能从三千余名工人中,重新吸纳一千三百余名工人。这可不是一个保守的数字,而是一个在极限边缘的数字。这个数字,是由一些专家们,根据企业的规模、投资的总额,未来几年内生产、销售的科学预测确定的,也是经过电脑一次次进行的各项数据统计印证了的。多保留年轻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两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么就超过了吸纳极限。超过了极限,企业就背上了人员过剩的包袱,就没有发展二字可言了。那么不必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会投资了,您的良心不会有什么不安了,您也实践了您所谓的社会正义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张。但您同时也应该为全体工人找工作,否则,您的所谓良心,所谓社会正义感,所谓仁和善,不是空dòng得很,虚妄得很,事与愿违吗?……”

  章华勋从对方跟前一步步退开了,缓缓坐在沙发上了,低着头吸烟了……

  “我们是办厂的,办企业的,不是办同情收容所,办慈善事业的。我认为,我们的总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将几千万捐给了大陆的各项慈善事业,他的慈善才是名副其实的慈善。但是,如果他办一个厂,亏一个厂,他又哪儿来的钱捐给什么慈善事业?所以,我们总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肠创业,以软心肠济世,先薄爱而后博爱之。不知章先生以为如何?……”

  章华勋一口接一口吸烟,吸罢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对方驳得无话可说。他提不出他自认为合情合理的两个百分数。与合同上的两个原百分数差距太大,等于qiáng词夺理,正如对方所言,等于从基础上推翻合同。姑且不论他是否能够做到,一千三百多本可重新被吸纳为工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并没从中获得丝毫利益,因而也未必会感激他。空dòng的,虚妄的,事与愿违的良心、正义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摆着反而破灭了一半左右的工人们的希望吗?而与合同上的两个百分数差距不大,也不过就等于再勉qiáng塞给对方些人,还是解决不了更多的人不可逃脱的失业命运……

  “章先生,我看这样吧。”——对方站了起来,第二次双手将委任证书递向他,“用您的话说,这个玩意儿,您还是应该接受,我们并没有什么收买的意图。未来的企业需要您。您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别太感情用事了。我虽然比您年轻得多,却明白感情用事的严重危害性……”

  章华勋抬起头来了,伸出手去了,双手欲接未接之际,不知为什么又缩了回去。

  “当然,考虑到您在厂里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际关系需要感情照顾,我个人做主,给你五个名额。只能五个,再多一个我也没权力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该理解的,可以理解。大陆不是有句话,叫‘理解万岁’吗?……”

  对方又笑了笑。

  章华勋也不禁地笑了笑。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他是笑得多么的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么的屈rǔ啊。

  他的双手,违背意愿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过了那份大红的委任证书……对方从拷克箱里取出一页纸,将自己的笔横放在纸上,然后饮起茶来——单等他在那页纸上写下五个人名。

  这是他平生所面临的,最使自己感到困窘,感到心理屈rǔ和难堪的情形。

  他抬头望着桌子,吸着烟,许久未动。

  对方也不催他,也不看他,独自默默地静静地饮茶。

  他终于按灭烟,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笔……

  他在纸上写下的第一个名字,是“钳工王”的名字。

  写罢他开始发呆。发呆了半天,才写了第二个自己认为必须照顾的老工人的名字。又发呆了半天,落笔写下了第三个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两个名额了。他觉得手中的笔沉甸甸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笔,将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笔一画地写下了第四个名字。

  “五个。五个名额。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极限了。希望您千万不要使我太为难……”

  对方低声从旁提醒着他。

  而这时他心里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龄当然也在四十岁以上,是老车工。按车工这一行来说,她的年龄太大了些,眼力不行了,再gān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服装厂不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她当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老工人以内,而且肯定将是属于坚决淘汰的人。她对这一点怕极了,近来已经怕到神经兮兮的可怜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问他,她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他会不会烦她会不会和她闹离婚?他认为她的怕主要是一种失落心理的反应,也许还跟更年期有关。她的怕也影响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变成了家庭妇女以后整日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仿佛一名害了思乡病的终身女佣,而他真的烦她又没法儿安慰她没法儿为她再谋职更没法儿“解雇”她。这时代哪个单位还需要四十五六岁的女车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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