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二哥”不断地插话,一连地说:“够那家伙受的,够那家伙受的……”

  “三弟”讲完了,再也无功可摆了的时候,“大哥”总结式地开口了:“三弟想的主意好。吓他一场,惩罚他一次,咱们的恶气出尽了,咱们和他们之间的事也就了结了。烟不能越吸越长,仇也不要越结越深。就是他反过来再报复我们,咱们又进去了,出来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行不?为出口恶气,又进去了也值得的嘛。”

  于是“三弟”和“二哥”都道还是“大哥”有涵养,宰相肚里能撑船。

  三个掐灭烟,一时皆困,这个歪着那个蜷着的,就都睡在车里了……

  待他们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美好的阳光,遍洒在田地里,遍洒在塑料大棚里。

  “大哥”说:“放了他吧。”

  “三弟”说:“二哥你别下车了。”——便独自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不一会儿他一个人慌慌地回到车上,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地汇报:“大哥、二哥,不……不好……了……他他他……他死了!”另两个男人一听,顿时坐起。

  “二哥”说:“你别开玩笑啊,我经不起你开这种玩笑!”

  “大哥”看出“三弟”不是在开玩笑,急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呢?”

  “有……有毛虫钻到他鼻孔里去……肯定是憋死的……”

  “三弟”双手抖抖的,想吸烟,打不着火……

  于是“大哥”“二哥”下了车,三步并成两步走,也去往塑料大棚里了……

  那局长大人浑身爬满了丑陋的虫们,果有两条肥虫钻在他两只鼻孔里,没完全钻进去,小半截虫尾搭在他的上唇……

  那是人最丑陋的死相之一种。

  两个男人心怀恐怖地退出了塑料大棚……

  他们一回到车上,抓起烟盒,也都迫不及待地吸起烟来……

  “三弟”泪流满面地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点子是我出的,那么我是主谋。我去自首,不连累大哥二哥……”

  “大哥”qiáng作镇定地说:“你年轻娇妻幼子的,怎么能让你把大罪担了过去?你二哥呢,由那件事气病了,落下病根了,病病恹恹的,是再经不起牢狱之苦的。只有我,老伴儿没了,孩子大了,都能自立了,也五十来岁了,还是我去自首吧。我就坦白是我一个人gān的……”

  又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大哥问:“就这么定了吧?”

  “二哥”这才开口道:“大哥、三弟,你俩刚才的话,我挺感动,证明我没白和你们兄弟一场。是狗官把咱们bī成了兄弟的。事已如此,谁都甭后悔。主谋是我,我去自首……”

  “大哥”、“三弟”不禁一起将目光望向他。

  他又说:“不瞒你们了,其实,我何止被那件事气得落下了病根,我是被气的,气得肝上肺上全生癌了呀!反正医生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了,我只能活两年了,主谋还不该是我吗?……”

  “大哥”、“三弟”愕然……

  半小时后,那局长的尸体,连同尸体上的虫们,被塞入了汽车后备箱。望着汽车在土路上卷起一阵沙尘,渐渐远去,“大哥”、“三哥”转身走到塑料大棚那儿,放把火将它烧了。

  焰熄烬现之时,他们进行了如下简短的谈话:

  “如果五年前,但凡是一个多少讲点儿情理法理的人解决咱们的事,今天也不会是这种收场。”

  “三个人做下的事,让他一个人去担罪名,我心里不落忍。”

  “大哥,我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向城里走去。

  圆桌地图

  这里所言之圆桌,和什么所谓圆桌会议毫不相gān,但是和会议似乎沾着一点儿边。其实,严格而论,那也不能算是一次会议……

  话说十几年前,某省一位负责农村工作的副省长,到A县视察工作,问得非常具体,每使县委书记一愣一愣的。

  副省长临行对县委书记严肃地说:“同志啊,念你刚刚上任不久,我不责怪你。以后我还要来,希望那时你汇报的令我满意。”

  后来县委书记就在一次常委会上发了顿脾气,他说:“县委办公室主任我当过,县委秘书长我当过,副县长副书记也当过,哪个县都不像这个县,连份自己的地图都没有。要是有地图,一挂,指指点点的,什么都一目了然,会使领导对我不满意吗?”

  于是形成决议——尽快绘制一份本县的详细地图。于是得到了立竿见影的执行。那地图可真是详细得不能再详细,全县总共有多少个村,每个村的位置以及村名、人口,标得密密麻麻而又清清楚楚,连哪座山头被私人承包了,哪个村的哪处地方有多大的一片私人鱼塘,哪条公路边上有几家私营饭店和旅馆,都标了不同颜色的圈儿或点儿。

  正式开机印刷前,县委书记亲自过目,指着某个小黑点问:“这是什么?”

  负责监制工作的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一名返县大学毕业生赶紧回答:“那也是一个村,叫翟村。”

  他以为县委书记看不清楚,边说边将放大镜递给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没接放大镜,却说:“我知道那也是一个村,我看清楚了它下边标着它是翟村,六十三户农民。可为什么惟独它在山沟里?”

  年轻的办公室副主任张了几张嘴,低声回答:“它……它一向就是在山沟里的……”

  县委书记瞥了他一眼,以诲人不倦的口吻说:“这叫什么话,世上一切事物,一定有它形成在某处的非常具体的原因。在我们县的县界边上,竟然孤零零地冒出了那么一个小村子,也必有非常具体的原因,我问的正是那原因,而你等于什么也没回答我。”

  站在县委书记另一边的,即将退休了的县委办公室正主任此时慢条斯理地解释:“书记,情况是这样的——您看这座山,是我们与邻县jiāo界的屏障,半边在我们县,半边在邻县。这个翟村的六十三户农民呢,半数原是我们县的农民,半数原是邻县的农民,‘文革’中由于种种原因,从两县逃到山沟那处的,于是形成了一个小村。‘文革’结束,它正式划给了邻县。后来邻县托了关系,找了省里当时的一位领导,将它推给了我们县……”

  县委书记不禁哦了一声。

  办公室主任明白了县委书记那一声“哦”的意思,补充道:“其实也就是甩包袱甩给了我们县,因为它实在是太穷了啊!全村六十三户人家都没有一户人家养得起一条狗。让它富起来不容易,任它一直穷着又是gān部们的一块心病,所以都希望它和自己们脱离了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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