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那弟弟却仍双手按地俯头在那儿猛chuī……

  xué内蚁族,整群惊悸,拥挤于xué角,团缩无敢稍动。当“狂风”终于过去,老蚁怒斥那中年的蚁:“我说错了吗?还不是风吗?你才见过几场风?倘论对这世界的经验,你差得远呢!”

  众目怨视,怒视,嘲视,那一只中年的蚁自感罪过和历世的浅薄,肃立聆训而已,从此明哲保身,唯唯诺诺,变成了一只不复有什么见解的沉默寡言的蚁。它是一只中年的工蚁,工蚁之间有互相jiāo换食物的习惯,然而这习惯并不意味着友情,更不意味着亲情,那是蚁们的一种古老的习惯。它们的唾液里含有能传播信息的化合物,正如人类之间经由亲吻传染感冒一样。于是在那一天,许多别的中青年工蚁们,从它的唾液之中接获了这样一种“思想”的暗示:免开尊口,少说为佳,人微言轻,说对了又如何?而说错了却有可能一辈子成了错误的典型……

  于是那许多别的中青年工蚁们,在那一天里,对它们所亲历的dòng内dòng外的“狂风”,都变得讳莫如深,沉默寡言,明哲保身起来。

  经验一旦被“事实”证明,便往往上升为权威认识。而权威认识一旦形成“经验主义”,并受到普遍的尊崇,再要推翻则十分不易了,连怀疑它甚至都是狂妄的。

  那一天里这一群蚁都不再出xué了,都自觉或半自觉地聚在老蚁身旁,听它讲种种关于“风”的事。它一边接受着几名青年雌蚁的按摩,一边谆谆教导。它的教导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风”是某种神明打的喷嚏。那神明在它的语言描绘之下,像一只无比巨大的蚂蚁。蚁的想像力毕竟是有限的,对于神明和对于妖魔的想像,都难免接近着蚁。

  第二天依然是一个明媚朗日。

  俩兄弟起得比蚂蚁们还早。阳光总是先从窗子照入人的房间,其后才从那道裂缝she入蚁xué。

  弟弟一睁开眼就说:“哥,我今天还要弄蚂蚁玩儿。”

  哥哥说:“行呀,今天咱们换个玩法儿!”

  于是哥哥找到支香,一折为二,自己一截,弟弟一截。

  他们燃着香,又蹲在窗根前了。

  “哥,蚂蚁怎么还不爬出来呢?”

  “别急。兴许它们昨天都被你chuī感冒了,发着烧呢……”

  “瞧,有一只往外探头了!”

  “先别烫它,等它出来……”

  探头的是那只变得明哲保身了的中年工蚁。它原本是一只在蚁群中颇受尊敬的工蚁,一只任劳任怨,责任感很qiáng的工蚁。不惟老蚁摔得不轻,“保育园”里的许多小蚁也确实被“狂风”chuī感冒了。尽管,它对此并不应负什么直接的责任,但它一想到自己曾当众反驳老蚁,认为不是风,就一阵阵地独自脸红,因自己所犯的“言论错误”而觉得罪过。它率先第一个来到xué口,是一种将功补过的表现。

  它向外窥望了一阵,没觉得外面的情况有什么异常,于是放心大胆地爬出。

  啊,多好的天气呀!

  它仰望太阳,伸了几伸两只胳膊,分别将四条腿活动了一阵,之后向xué内发出平安无事的讯号。

  于是一只只中青年工蚁们接连爬出了那道裂缝;而蚁xué里,蚁群依照“社会”的分工,又开始了一天按部就班的忙碌。心宽体胖的蚁后,通过“她”大量需要的早餐,从“化学jī尾酒”中获得了关于种群的第一份“报告”,并一如既往地进行加工处理,从体内及时排出另一种化合物。“她”管理种群的各种指示,通过那另一种化合物的传播,在蚁xué的各个角落被有效地执行着,落实着……

  如果不是因为两个农家孩子的恶作剧,关于这一群蚁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是……

  哥哥见爬出来的蚁不少了,下达了袭击的口令:“开始!”

  于是两个不可爱的孩子分别用香头烫那些蚁……

  对蚁们来说,这当然是比“风”更加突如其来的不可抗的灾难降临呀。

  蚁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否则,它们被烫时的哀号,也许会使俩孩子听了不忍,由不忍而停止他们的恶作剧。它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是它们多大的不幸啊!俩孩子见蚁们被烫得在地上翻来滚去,伤残之状历历触目,反而大为开心,其乐陶陶……

  蚁毕竟是蚁。

  从那道裂缝里爬出了更多的蚁,皆勇猛善战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兵蚁。整队整队的兵蚁出动又能奈人何呢?它们的对手是它们仰视也看不明白的凶恶之物啊!对于蚁们而言,敌人是不可名状的,仿佛来自于上苍。那造成它们严重伤残的袭击,迅疾不可避,也根本无法招架,无法对抗,更无法反攻……

  视死如归前仆后继的兵蚁们,最终也不过是靠的数量之多,使俩孩子顾此失彼,而得以将它们伤残了的同胞一一抢救回裂缝里去,包括奄奄一息的,无一弃之不顾。

  蚁这一种虫的天生可贵,斯时过人。

  群蚁大骇,大悲,大乱……

  蚁后接到紧急情报,出于战备考虑,决定将所排之卵全部孵化成兵蚁,以补充兵蚁数量的伤残损失……

  那一天,成群结队的蚁三次企图勇突而出,三次都被两个人类的孩子成功地“狙击”回去了。

  蚁们又不明白它们遭遇到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火呀!”

  一些有经验的蚁如是说——但,是火为什么没有焰呢?

  “那是雷电呀!”

  另一些有经验的蚁这么说——但,是雷电为什么听不到霹雳呢?而外面的天空啊多么晴朗!

  “依我想来,那一定是人gān的……”

  老蚁终于开口了。它的表情,它的语调,都非常的忧虑。它身后,一排排伤残了的蚁躺在地上痛苦扭动,没有任何办法能减轻它们的痛苦,也没有任何办法能疗治它们的伤残。它们中,某些其实已经死去。伤残和死亡,使老蚁的话老蚁的忧虑,显得无比严峻。

  蚁xué被不祥的气氛完全笼罩着。

  终于,面临大难的不安的沉默中,有一只小蚁战战兢兢地问:“人是什么?”

  老蚁叹了口气,更加忧虑地说:“人,是地球上神通最广大的妖魔。它们善于发明多种武器。”——它回头看了一眼,又说:“我们那些可怜的兄弟,看来显然是被它们的武器所伤害的。”

  “可人为什么要伤害我们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人既是神通最广大的妖魔,那它们当然是随心所欲的。地球上从没另外一种动物有资格和它们谈判过,何况我们渺小的蚁。”

  “我们该怎么办呢?”

  此话一经问出,绝望的哭声四起。

  老蚁庄严地说:“都不许哭。哭是没意义的。人无论多么qiáng大,却不能把我们蚁彻底灭绝。比如它们并不能钻入我们的xué中来加害我们。但这一个xué口,我们是必须堵上了,因为人也许会往我们的xué中扇烟、灌水、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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