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_格非【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姚佩jú同志,你吃菜。”金玉道。

  妈的,他怎么知道我叫姚佩jú!心里狠狠的骂着,可嘴上依然傻傻的笑。她的手也抖得厉害,更要命的是,金玉叫她吃菜,她很听话地立刻拿起筷子,夹了一片糟溜鱼。可还没等送入口中,就掉在了汤碗里,溅起点点汤汁,只得把筷子放在嘴里吮了吮。她知道当时她的样子一定傻得可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好在钱大钧、白庭禹已经站了起来,向金秘书长敬酒。老徐假装没看见,惟有杨福妹在一旁看着她,似笑非笑。

  没等到酒筵结束,姚佩佩借口上厕所,从里边溜了出来。一个人沿着空空dàngdàng的街道朝前疾走。她走了好长一段路,这才想起自己是骑车来的,想要回去取,又怕再遇见那伙人。一个人站在街边,看着一座老虎灶嗤嗤地冒着热气,呆呆的发了会儿愣,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天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阳。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做梦的感觉。自打她记事的时候起,就摆脱不掉这种怪怪的恍惚感。就好像没穿衣服在大街上走。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有来由的,没有一件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释。她看不清别人的面目,可别人只要撇上她一眼,就能见其肺肝,轻而易举就掌握了她的一切。我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不想。天道悠远,人世深险。我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似乎隐约可以窥见自己顺流而下的命运。就连自己可怜巴巴的藏着、掖着的那点心事,恐怕也要烂在心里。烂掉到也罢了,最可怕的,说不定迟早有一天,那个躲在紫云英yīn影里的秘密终将bào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唉,苦楝树和紫云英的yīn影!

  3

  素有鱼米桑麻之乡的官塘,光今年一年,就饿死了3个人。除去种子和公粮,老百姓的自留粮只够吃两个多月。公共食堂关了门。榆树皮剥下来晒gān,碾粉做成团子,可以充饥,但不消化,拉不出屎,得天天用手去抠;水草根晒gān碾粉可以消化,但苦涩难咽。全村人脸部浮肿,看上去倒是胖乎乎的,可是风一chuī就会倒下来。榆树皮早剥光了,现在已经有人吃观音土了。县长大人知道什么是观音土吗?是塘泥。村里的三个老人就是吃观音土死的。

  村长陶国华贪污腐败,生活糜烂。他将去年食堂磨豆腐剩下的豆渣偷偷地运回家中,用盐腌起来,足足吃了4个多月,村民们气不过,将他从家里拖出来,bào打一顿,现已瘫痪在chuáng。妇女主任丁秀英为了讨口饭吃,仗着自己生得漂亮,竟无耻的出卖肉体。怀了孕,又私下打胎,最终流血不止而死,真是大快人心……

  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7)

  这封长达七八页的匿名信,谭功达只看了个开头,就看见信访办的老徐笑眯眯地走进了他的办公室。老徐告诉他,去年冒充县长亲戚的那个妇人又到了县里,如今正在信访办大哭大闹。工作人员把好话说尽了,她就是赖着不走,口口声声闹着要见县长。

  “你们给她两块钱,胡乱打发她回去就是了。”谭功达很不耐烦地道。

  “我们给了她三块钱,都是毛票子,看起来倒有厚厚的一沓,可她蘸着唾沫,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就把钱往地上一撒,骂道:‘你们这是打发叫花子吗?’看来她这次来,胃口还不小呢。”

  “那也不能由着她这样闹下去!没完没了!”谭功达把手里的那封信往桌上一丢,气呼呼地道。

  “这次她是带了铺盖卷来的。见我们撵她走,就把铺盖往地上一铺,躺在墙角死活不动了。碰到这样的硬钉子,我们也不知道该咋办。”

  谭功达想了想,站起身来,喝了一口杯中的凉茶,对老徐道:“行行行,我跟你走一趟。”

  走到姚秘书的桌前,佩佩的眼神十分骇异。她先是盯着谭功达看,然后脸一红,就飞快地转过身去了。搞得谭功达莫名其妙。

  下楼的时候,老徐嘿嘿地笑着,碰了碰他的胳膊,“县长,你裤子的纽扣!”谭功达一低头,原来是裤裆的纽子没扣上,秋裤的两根红红的裤带穗从里面钻了出来……

  两个人来到信访办,谭功达一眼就看见墙角的花布被褥上坐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她手里拢着一个青布包裹,腿上扎着裤脚,脚蹬一双棉布鞋,鞋底穿了帮。旁边还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这妇人见了老徐和谭功达两人进来,不起身,也不说话,索性架起二郎腿,将脸侧向一边。倒是那个小男孩,望见生人,有几分胆怯,紧紧地偎在她娘身上。谭功达在墙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对妇人问道:“大嫂从哪里来?”

  妇人用手一挡,低声道:“不敢当!民妇是夏庄人。”

  谭功达笑道:“大嫂大老远从夏庄跑到县上来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妇人冷冷地笑了两声:“不知县长大人果真记不得民妇了呢,还是在装糊涂?”

  老徐一愣,心中暗想:瞧这架势,这个妇人和县长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若她是县长过去的一个相好,自己夹在当中倒有些不便,正想找个借口回避,忽听得那妇人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去年chūn上,在去普济水库的工地上,民妇与县长是见过面的。”

  谭功达刚才与她一打照面,就瞧着几分面熟,可要说起什么时候、在那里见过她,倒也颇费思量。听妇人这么说,谭功达和老徐都松了一口气。谭功达很快就记起来:去年水库大坝因移民一事与村民发生争执,有个名叫王德彪的,不慎跌入山涧,摔死了。眼前这个妇人,想必就是王德彪的遗孀了。说起来,王德彪还是夏庄乡乡长孙长虹的外甥。这个孙长虹因死者是自己的亲眷,竟然第一个带头闹事,谭功达一肚子火气,到今天还没消呢。想到这里,谭功达把脸一沉,语调顿时变得严厉起来:“事情不都已经解决了吗?你还到县上来闹什么闹!”

  “解决个屁!十八块钱的抚恤金,就能换条人命吗?连棺材钱都不够。这年头,到处闹饥荒,我们孤儿寡母,眼看着就活不下去了,不找县上,你让我找谁去呀?”妇人的口气也qiáng硬了起来。她使劲地捏了一下鼻子,捏出一条长长的鼻涕来,不知道朝哪里甩,最后就抹在了旁边的墙上。

  “生活上有困难,可以找乡里解决。再说了,那个孙长虹,不是你们家的什么亲戚吗?”谁知谭功达一提起孙长虹,那妇人一骨碌从地上站了起来,指着谭功达吼道:“他的乡长不是早给你们换了吗!他现在连自己都只有躺在chuáng上等死的份了,怎么能管得了我!”

  谭功达听出她话中有话,更不知道孙长虹被免职的事情从何说起,正想问问怎么回事,只见那妇人突然把手一拍,眼睛朝上一翻,嘴角一抽搐,忽然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双手捏成拳头,把自己的胸脯擂得咚咚直响。她那柔软的胸脯竟然能发出如此结实、坚硬的声音,令谭功达感到十分震惊。她一边哭叫,身体竟软绵绵地瘫了下去,就势在地上打起滚来,两只脚上的布鞋都踢掉了。那孩子受了惊吓,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看了看谭功达,又看了看满地打滚的母亲,也跟着哇哇大哭。老徐费了半天的手脚,和信访办的几个人死拖活拖,才将那妇人弄到椅子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凉水端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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