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_格非【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35)

  姚佩佩一听说钱大钧要调他去省城,心头一紧,吓得腿都软了。可又听说被谭功达拦住了,不禁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不过她嘴上倒是讪讪的,嗲声嗲气地道:“谭县长,你不让我去省里,是觉得我表现不够格呢?还是你用我用顺手了,舍不得让我走?”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可一说出口,收是收不回去了。她微微的飞红了脸,偷觑了谭功达一眼。好在那傻子极为迟钝,把手一挥,嚷嚷道:“不够格不够格!实事求是地说,的确不够格!你既不是劳模,又不是先进工作者,连个党员都不是,凭啥叫你去?”他这一嚷,姚佩佩不免又有点窝火,怏怏地转过身去,正要去读她的《三国志》,又听见谭功达叫她:

  “姚秘书,”

  “嗯。”

  “说说看,你对未来都有什么考虑啊?有什么理想啊?”谭功达似乎忽然来了谈兴,可脸上依然yīn云密布。

  “没有想过。”姚佩佩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揶揄道:“我这样一个落后分子,什么理想不理想的,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悲观啊。要不得,要不得。”谭功达顿了顿,接着说:“我是想知道,你今后打算从事什么样的具体工作。我这个县长,能做到哪一天,不好说。另外,你也不能一辈子跟人当秘书。”

  听他话里的意思,谭功达似乎已经在有意无意之中,为自己考虑后路了,心中不免隐隐有些凄凉。她把圆珠笔放在嘴里咬了咬,忽然笑道:“要说理想,我心里倒有一个,可我知道死活实现不了。”

  “你说出来我听听。”

  “我想逃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隐居起来。”

  “你又没犯法,逃什么逃!”

  “你怎么知道我没犯法?你怎么知道我就不会犯法?我这种人,或许生下来就是有罪的呢!”姚佩佩说到这里,脸色陡变,心中忽然大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抛抛洒洒,落在了摊开的书页上。

  谭功达一见她扑簌簌掉泪,就知道刚才哪句话不小心触动了她的伤怀,心里有些不忍,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得装出一副没听懂她话的样子来,问道:

  “你到那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姚佩佩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道,“就这么隐姓埋名,过上一辈子。”

  “gān嘛还要隐姓埋名呢?”

  “我讨厌见人。不论是什么人,我都讨厌。”

  “这么说,连我,你也讨厌啰?”

  “讨厌。你本来就挺讨厌的呀。”

  谭功达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仍耐着性子逗她道:“你还不如gān脆到山上,找个庙,去当尼姑呢!”

  “山上的尼姑庙,不都让你们这些当官的给铲了吗?”佩佩反问道。

  “这倒也是。不过佩佩,——”

  “嗯。”

  姚佩佩应了一声,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佩佩,你什么时候打算去实现你的理想,请你跟我也说一声。”

  “gān嘛跟您说?”

  “我跟你一块去,好不好?”谭功达想了想,柔声道。

  佩佩猛地一愣,心里一紧,就有些晕眩,失声道:“你真的要去?我,我可不是说着玩的……”

  “我也是真心的。”

  姚佩佩心里知道,谭功达再呆再傻,这话也不是随便说的。顿时五内翻搅,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涨红了脸,问道:“那,那你少不了也要带她一起去啰?”

  “不带她去,就我们两个人。”

  他们俩都明白,刚才他们所说的这个她指的是谁,谁都不愿意点破。仿佛轻而易举就绕开了一个巨大的障碍似的。

  姚佩佩一时心慌意乱,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了。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玻璃窗上泻水如注,就像一张哭泣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佩佩定了定神,喃喃道:“不行,不能带你去,你到了岛上,一会儿要造大坝发电,一会儿又要建沼气池照明,还要铺上十七八条公路,挖上几百条运河。让你这么一折腾,好好的一片清静之地,马上被你弄得乌烟瘴气。你还得把岛上的狸子、獐子、野láng、猴子什么的召集起来,成天开会,咱们还不如不去呢!”

  一番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那我就什么都不gān,成天在家里听你说怪话。”

  天哪!他竟然会说“在家里”!

  接下来,两个人果然郑重其事地讨论起小岛的计划来。按照姚佩佩的设想,她要把小岛的每个角落全都种上紫云英。她说她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花。在阳光下,那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犹如铺锦堆秀一般,漫山遍野,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天边。这么说着,就好像他们此刻已经置身小岛。

  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36)

  他们一刻不停地说着话,等待屋外的雨停下来。

  不知今夕何夕,不知黑暗将临……

  第三章 jú残霜枝

  第三章 jú残霜枝(1)

  1

  六月末的一天,谭功达在酣睡中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惊醒。这似乎是一个恶作剧的糟糕开始:他把手伸到帐子外面,在黑暗中摸索着抓起电话,却听见一个小女孩在电话里唱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chuī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谭功达很快意识到,可能是电话串了线,因为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向他问道:

  “怎么样,你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全部的生活都在两只手上……嗯,你说话呀!”

  谭功达昏睡未醒,太阳xué一阵剧烈的胀痛,愣了半天,一时竟没有听清电话是谁打来的。

  “什么情况怎么样?你是谁?”

  可对方立刻就发起火来,在话筒中叫道:“你他娘的这个县长是怎么当的?她去为地主缝一件羊皮长袄,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怪不得省里一连批转了三封要你辞职滚蛋的匿名信,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这么迷迷瞪瞪的!”

  谭功达终于在那讨厌的歌声中,辨认出了聂凤至的声音。他翻身从chuáng上爬起来,拉了一下灯绳,恍忽中看见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凌晨三点十分。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打电话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对方根本不容他多想,追问道:

  “你现在在哪里?喂,你现在在哪里?你怎么不说话?经过了多少苦难的岁月,妈妈才看到今天的好光景,我问你,你现在在gān什么?!”

  “睡觉啊!”谭功达似乎没听懂他的话,嗫嚅道:“我在睡觉。”

  “睡觉?你说什么?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你在睡觉?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思睡大觉!”

  “出什么事了?聂书记?”

  又是一阵咔咔的咳嗽声。聂凤至似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谭功达只得静静地等着他呼呼的喘息声平静下来。过了好一阵,对方清了清喉咙,正要说话,话筒里突然一片静默。小女孩的歌声也嘎然而止,谭功达徒劳地冲着话筒,喂喂喂地叫了半天,对方已没有了任何声息。或许是电话线被大风刮断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7/94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