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_格非【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格非

  第三章 jú残霜枝(15)

  电话打不通。现有一事相商:我打算从县上辞职,你的意见如何?

  她觉得这封信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因而心中十分满意。它虽然外表貌似冷峻,字面不留任何痕迹,但实际上却暗藏着让对方帮她拿主意,进而让对方替自己作主的潜台词在里边。她的耳根有些发热,脸上很快就泛出一片cháo红。经过仔细推敲,她又对这封信做了如下改动:

  电话打不通。现有一事相商:我也打算从县上辞职,你的意见如何?

  与上封信相比,它虽然只多了一个“也”字,但意思又往前推进了一层。这个“也”字,恰如其分地在谭功达的被解职与自己的主动辞职之间,建立了因果关系,巧妙地反映出自己对谭功达被解职一事的同情,含有追随对方的意图。甚至也能多多少少表现出两个人在命运上的共同性,以及自己打算与他共患难的决心。为了给这封信增加一点感情上的修饰,她把落款的“姚佩佩”三个字改成了“姚”,后来想想不满意,就改成了“佩佩”。最后,她又有些不要脸地将“佩佩”改成了单字的“佩”。当她把这封信誊抄一新,装入信封,封好口之后,不知不觉中已累得快要虚脱了。

  在去信访办的路上,她不安地想到,如果那个傻瓜仍然看不出自己的心思来,那可怎么办呢?

  第二天一上班,姚佩佩就在门边的地上看到了一个信封。大概是老徐从门缝中塞进来的。她把这封信抓在手里,有些不太敢看。由于没有封口,她心里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谭功达给她的回信是这样的:

  姚佩佩同志:是否辞职完全由你自己决定。我没有任何意见。谭功达。

  她怔怔地看着信笺上端“梅城县人民政府公函”几个红色的大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气得浑身发抖,差一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谭功达用了“完全”和“任何”两个明确的字眼来拒绝她,使她不能抱有任何的侥幸。这表明,谭功达不仅看懂了她信里的潜台词,而且明确地予以拒绝。仿佛一个人不仅面目狰狞,而且还带着厚厚的帽子(姚佩佩同志,而不是佩佩。),穿着高高的靴子(谭功达。而不是她期待的功达,或达),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与之相比,自己的那封信,简直就有点赤身luǒ体了。她把那封信连同信封,都撕成了碎片。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心里满是委屈和羞耻,但更多的是仇恨!她甚至觉得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假如不是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从梅城浴室发现了她,进而把她调进县机关工作,她也不至于在心底里藏着那么深的报恩的柔情,更不至于对一个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抱有什么幻想。谭功达就像旧小说里的一个书生,搭救了一只中了箭的狐狸,可又忽然把她抛下不管了。我真是自作自受,自作自受……

  她骂完了谭功达,又开始骂自己。她发誓再也不理他了。谭功达虽然被解了职,可她心里还觉得不解恨,暗暗诅咒他,最好让他下地狱!

  可是这样怨毒的情绪只维持了两个星期。到了七月末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她终于克服了自己的羞耻心、猜疑和怨恨,决定再给谭功达写一封信,做一番垂死挣扎。这一次她决定直接约他出来见面。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期待他的回信而整夜失眠,她把写信的时间推迟到星期六的上午。这样,她的信发出之后,就下班了,对方若要拒绝她,也来不及通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见面的地点就定在她常常去的清真饭馆,因为梅城只有这一家清真馆,而且离县政府不远。他没有理由不知道那个地方。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明天晚上六点,在清真饭馆见面。有要事相告。不见不散,切切。

  不过这天晚上,姚佩佩还是一夜没有睡着。本来她已经想好了,要晚到半个小时,借此小小地惩罚他一下,可第二天当她赶到清真馆的时候,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这令人难熬的十分钟,她是在焦躁和狂乱中度过的。随着时间像流水一样无可挽回地从她指缝中流过,她的内心有一个疯狂的声音也在逐渐高涨。谭功达!你要再不来的话,我就要杀人啦!要杀人,要杀人!它妈的我要杀人啦!她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窗外的那条林荫大道,一直等到七点一刻,还没见谭功达的人影。服务员怀里夹着菜单,已经是第二次走到她跟前,问她要吃点什么。她想都没想就大声答道:“对,我要杀人!”

  “你说什么?”服务员吃惊地看着她。

  佩佩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正要解释,她的身体突然一僵,眼泪差一点流了出来。因为有一双手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救苦救难的菩萨,你终于来了!她回头一看,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第三章 jú残霜枝(16)

  原来是汤碧云。

  “就你一个人,还是约了别的朋友?” 汤碧云歪着脑袋,笑着问她。

  姚佩佩慌忙道:“就就就,就我一个人,一个人。”

  “那就一块吃吧。”汤碧云不客气地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她拿出一包烟来,抖了抖,伸到姚佩佩的跟前。姚佩佩犹豫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根,汤碧云替她点着了火。这时,邻桌坐着的一个老头忽然走了过来,对他们道:“姑娘,年纪轻轻就学着抽烟,不好。”老头话音刚落,汤碧云就把桌子一拍,腾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管你妈屁事!滚你妈蛋!”

  老头吓得一缩脖子:“好好好,算我没说,算我没说……”气得浑身乱抖地走了。

  汤碧云脸色蜡huáng,像秋天被寒霜打黯的树枝,无jīng打采。人也瘦了许多,脖子旁的两根锁骨使她的肩窝更深了。她的眼眶黑黑的,脸有点浮肿。两个人抽着烟,互相望着对方,仿佛都不愿意第一个挑起话头。

  上次在会议室留下的不愉快,仿佛像一根木刺卡在姚佩佩的喉咙里。在对方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之前,姚佩佩没有理由原谅她。而且,她对汤碧云的这身装扮本能就觉得不舒服。可她想到,说不定碧云心中也正是这么想的。在经过一段难堪的沉默之后,还是姚佩佩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踢对方的鞋尖:

  “哎,想什么呢?”她红着脸问道。

  “想死。”汤碧云表情木然地说。

  很快,她就掏出手绢来揩泪了。

  “又出了什么事?”姚佩佩抓过她的一只手来,捏了捏。

  汤碧云说起她最近的一次自杀经历。就在半个多月前,用的是她父亲破篾的那把竹刀。她抬起手腕,将左手的手镯往后褪了褪,露出一条已结了痂的伤口,给佩佩看。

  她说起钱大钧的那个疯老婆田小凤,有一天突然冲进钱大钧在甘露亭的房子,当着钱大钧的面,左右开弓打她的耳光,把她的脸都打肿了,还抱着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她骂她婊子、烂货、不要脸,把什么难听的话都骂遍了。可钱大钧仍站在那儿,悠闲地抽着烟,嘴角还带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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