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全哈尔滨市仅六七所中学,包括高中在内。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哈尔滨市的中学已增加到七十余所。十来年内城市添生了多少下一代不言而喻。

  过去,早晨七点多钟,下午五点多钟,女人们的目光迎送的是上下班的丈夫们,而后来迎送的是上下学的儿女们。成群结队的中小学生从街上络绎经过,情形往往颇为壮观。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学女生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学女生相比,头脑中对于上学的思想大为不同。她们已不满足于将来的自己仅仅不是文盲。她们已开始明白,学历的高低,不但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婚恋和人生的质量,而且足以直接扭转自己的命运。

  绝大多数初中女生的志向是升高中。她们上中学不久,便开始了解到市里有哪几所中学是重点中学,而自己就读的中学之教育水平大致属于几等。在课堂上,老师们每每备感荣耀地告诉学生,本班本校的上一届、上几届学生中,有多少考了重点高中。那些使老师谈起来很骄傲的学生中的女生,便渐渐成了她们心中的榜样。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业或读书,对绝大多数中学女生而言,并非什么重大的抉择,往往服从于父母。倘父母替她们找定了一份工作,即使是做小商店的服务员,她们从此中止学业,心里往往并无太大的遗憾和痛苦。甚至会觉得,早参加工作,早结婚,也好。因而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学女生中途退学的现象是司空见惯的。

  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她们想法已经变了。中止学业对于她们肯定是被迫之事了,她们会由于不情愿而伤心哭泣,而哀求,而抗议。做小商店的服务员已令她们感到委屈。她们自信如果继续上学,命运的安排很可能会是另一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城市里发生过在家长的bī迫之下退学的中学女生自杀的事件,也有过参加工作不久因终日郁郁寡欢jīng神分裂的。不消说,她们都是生活极其贫困的家庭的女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大多数中国人虽在忍饥挨饿,但中国的工业却在一如既往地发展着。工业的发展形成了新的行业,新的行业似乎类分了人的命运区别。一个在小商店、小粮店、小饭店上班的女青年,看到别的女青年身穿的工作服上印着令世人向往的大工厂的厂徽,她心里的自卑和羡慕是难以形容的。而那样的大工厂,不可能招收中途退学的中学女生。

  绝大多数高中女生的志向当然是升大学或大专。那些重点高中的女生尤其如此,她们对于全国的名牌大学耳熟能详。

  “三六一十八,清华北大哈工大。”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在哈尔滨初、高中生们之间流行的话,代表着他们和她们的学习理想。“三六一十八”,指哈尔滨当年的四所重点中学三中、六中、一中、十八中。

  中学生考入此四所中学之一,意味着离踏进全国名牌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的哥哥原在哈二十九中读初中,毕业后被保送到一中,前街和后街的大姑娘们都对他另眼相看起来。一九六三年我升入中学,哥哥考入大学,前街后街为之轰动,连派出所所长和公社的gān部都纷纷到家里祝贺。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那一居民社区几千户人家中,还没出现过大学生。哥哥到外地上大学前,预选定亲的媒人终日不断。许多大姑娘和她们的父母,认为我哥哥将来必是工程师无疑,都愿早结良缘,等上四五年也心甘情愿。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城市里的人们开始无比崇尚起知识和学历来。既然人们的收入水平几乎是一样的,那么知识和学历就成了唯一被看重的区别。正如今天大学生、硕士生多如牛毛,甚至显出社会无法消化的过剩现象,那么在青年人知识和学历已不足为奇的情况下,收入就成了唯一被看重的区别。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学生们的好学,以及城市里的人们尤其大姑娘们对知识和学历的崇尚蔚然成风。如果她们料定自己难以成为拥有高等学历的知识女性,那么做一位拥有高等学历的知识男性的妻子,乃是她们认为的终生幸福。

  这一崇尚知识和学历的社会思cháo,尤其体现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女性思cháo。饥饿的黑翼虽然笼罩着中国大地,虽然饿瘦了她们的身体,却“饿”不死她们头脑中每天都会产生种种新观念的细胞。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姑娘们——她们已不怎么乐于被视为大姑娘了,人们已开始顺应她们的意识称她们为“女青年”了——无论是学生还是参加了工作的她们,依然是娴静的。

  但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相比,她们已外静内不静,态静心不静。是的,她们不再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一样娴静得头脑空旷心思简单了。

  一九六三年后,饥饿的黑翼从城市里渐退,人们又能吃饱肚子了。女青年们择偶的标准在吃饱了肚子以后开始悄悄形成,“蓝制服、白大褂、枪杆子、舵把子”,这是当年女青年们之间流行的顺口溜儿。如果嫁给有大学文化的男人无望,这是她们退而求其次的择偶标准。

  “蓝制服”指公安gān警。社会的许多方面,都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男人们礼让三分,故他们在女青年们的心目中地位颇高。

  “白大褂”指医生。中国百姓看病是件麻烦事,有时甚至是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事。嫁给医生,或只不过是在医院工作的男人,全家人包括亲戚朋友都会受益匪浅。

  “枪杆子”指排长以上现役军人。军官月薪高些。成了军人家属,不但生活有保障、光荣,还会受些优待。但嫁给军人有一点不中她们的心意,那就是将忍受婚后长久分居生活的苦闷。而随军不但须经部队批准,又有可能离开城市。离开城市是她们所不情愿的。故“枪杆子”在国家那儿虽然排在第一重要的位置,在她们心目中却只能屈尊第三。

  “舵把子”指司机。无论开卡车的还是给官员开小车的,总之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能沾点儿方便。

  看来,归根结底,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不是由任何其他的条件和因素所决定的,首先是由工业的发展所决定的。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广泛的城市就业机会。广泛的就业机会增加了许多家庭的收入。收入提高了的家庭有能力承担儿女们的学费。而较普遍的文化教育,使普遍的男人和女人的意识受改变的过程和阶段是有区别的——它使男人开始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它使女人开始思考与自身相联系的事情。好比展开一幅画在男人们眼前,使男人知道世界比自己所了解的广大得多;而展开一幅画在女人们的头脑中,使女人知道女人的命运比自己所以为的丰富得多。那幅画原先就存在于女人的头脑中,只不过它卷着,还捆着,非靠时代的咒语不能展开。只有极特殊的女性,能凭自己的觉醒先于时代的默许而展开它,她们是在任何时代都具有叛逆jīng神的女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的许多小媳妇,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不但早已是母亲,而且可能已是两三个儿女的母亲了。那时计划生育还没实行。她们的某些母亲们,在十来年内,尤其在饥饿威胁每一个家庭的三年内,已被年老扯拽得趔趔趄趄,过早地逝去了……她们可算是共和国的第二代母亲,她们生下的是共和国的次子、次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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