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在某大学,一位西方很有权威的社会学家兼经济学家曾问我:“你对你们这一代人究竟持何评价?”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他们是中国当代社会的中坚。”

  对方又问:“何以见得?”

  “他们的存在,保持了时代的稳定。”

  “那么也就是中国目前的样子?”

  我不禁一怔,继而告诉他,同代人中多少多少当上了处长、局长等级别的gān部。

  他反问:“中国真的需要那么多大小官员吗?”

  我反驳道:“我们中的大多数在做国家的主人!是共和国新一代的工人阶级!”

  他笑了。

  他归国后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中有这样一段:“一个国家,尤其一个人口众多的国家,若想在经济上迅速发展起来,社会成员的职业分工应是这样的——每一千人中,最多有十个官员就够了,其中包括既是某一方面专家又是官员的人;应有二百名左右国家重点企业的工人;应有三百名左右非国家性质的中小企业的工人;应有四百名左右依靠个体职业能够丰衣足食的人;其他属于医生、律师、教育工作者,等等。”

  他说,这是他这位对中国怀有友好感情的外国人给中国“献”的“策”云云。

  我在地铁站见一个人随地吐痰被罚款,且被教育:“怎么一点儿主人公意识也没有?这地铁也是属于你的!”

  那人佯装惊讶:“是吗?我从不知道我还有笔钱投在这儿。请问在什么地方可以把我那一股抽走?我们单位分房子还要预付六千元呢,我正好等钱用。”

  我不禁回头看他,觉得好笑又笑不起来。原来事实上我们对这个国家从来不曾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股份。每一个人同它的关系,似乎更是一种抽象的诗意的jīng神关系,而非一种具体的物质的制约关系。显然,当农民感到,他流在某一片土地上的汗水于他是值得的时候;当工人感到,从车间运往市场的产品,每一批、每一类都隐印着自己的姓名的时候;当商店职员感到,所站守的那一柜台前生意兴隆或买卖冷清,不仅是尽职与否的问题而且是利益大小的问题的时候——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农民才能从一片土地感受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工人才能从一个工厂感受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商店职员才能从一家商店感受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人民才能从衣食相关的现实中感受到是国家的主人。

  一九九二年我回过哈尔滨数次。

  许多同代人总是问我:“中国今后还会怎样?……”这句话的注脚是——今后我们哪些福利仍有保障?今后我们还将失去什么福利?

  回望我们这一代走过的路,心中不免怆然。

  吴振海及其公司的人们也总是问我:“中国今后还会怎样?……”这句话的注脚是——今后我们还将拥有什么样的时机?

  回想当年他在哈双公路上“倒煤”而且“倒霉”的情形,心中不禁肃然。

  不少哈尔滨人的嫉妒属于一种恐惧,和那种想维护我们对某物的占有的欲望相一致。嫉妒使我们去考察疑惑中最微不足道的方面,并把它们作为焦虑的最不得了的根据。

  不少同代人问:这公平吗?

  我曾替吴振海回答:这很公平。安于现状的人不必忧患冒险者将承担的风险降临在自己头上,但是也永远没有资格获得冒险者才能理直气壮地获得的一切。如果非说不公平,那和昨天时代太褒奖我们、太歧弃吴振海们是一样的。时代仅能在一点上体现它的公平,那就是给人以普遍的机会。

  有了一个哈克森,便有二百多个哈尔滨人解决了就业问题,包括大学生和研究生,他们的福利待遇比国家单位的还要高。有人说——进哈克森那要凭关系!言外之意,仿佛是它的一条罪状。但是如果哈尔滨有一百家、一千家这样的公司,在福利、待遇方面与哈克森竞争并且胜利了,进哈克森还要凭关系吗?

  有了一个哈克森,只要它运作着,又将有何止千百人有了gān活挣钱的机会?长久地没有这种机会社会将会怎样?

  有了一个哈克森,至今已有近千户哈尔滨居民住上了楼房,如果一概等待政府解决,又将等待多久呢?

  有了一个哈克森,去年chūn节前夕,十几名台商,包括一位台湾“立法委员”,才应邀来哈考察投资项目。

  有了一个哈克森,一幢四星级饭店正在筹划兴建之中。北方的第二大城市连一幢四星级饭店都没有的话,是不能适应改革开放、大批吸引外商的新形势的。

  今天的中国人恢复了寻找时机的本能,但时机注定不属于以下两种人:

  一种人企望着某一天早晨醒来,时代像宠爱自己的阿姨一样,将自己轻轻抱起来,让自己骑在时代的颈上招摇过市;

  一种人企望着某一天早晨醒来,以听来正当的什么名义,将原先和自己一样,而如今和自己不大一样的成功了的人打翻在地。

  我的同代人呵,我的兄弟姐妹,愿你、我、他、她之中,第一种人少一些、再少一些,第二种人少一些、更少一些!

  南方和北方都有一种草叫“节股草”。生命力极qiáng,一节一节地生,一节一节地死,哪怕还有一节不死,它便活着,并且会一节一节地再生。我的同代人呵,我的兄弟姐妹,我们就是那“节股草”似的一代啊!如果说我们已失去了很多,那么我们所获得的,则是一种顽qiáng的复苏能力和再生能力。一切附着于我们的làng漫色彩、传奇色彩、自甘的苦难和无奈的磨难,早已是往事。在我们四十岁的这一年龄,我们除了依赖于自己的复苏能力和再生能力,还能依赖什么呢?让我们彼此呼唤起、鼓励起、策动起我们的这一种能力吧!

  看哦,时代的巨鲸已将它沉思的头潜入世纪的“海”面,它那庞大身躯已然渐渐竖起,纪元的旭日正从明天的时空冉冉升起,照耀着那蓝灰色的庞大身躯,照耀着它竖起、竖起……

  阵痛只不过是倾斜,是失重,并非那猛烈的拍击造成的真正的阵痛迫临。我们怵然,我们肃然。我的同代人哦,我的兄弟姐妹,让我们吸入足够的一口空气和一口勇气,准备做第二次人生拼搏吧!

  (三)疯子

  对犯了经济罪的人与流氓、歹徒、杀人犯、qiángjian犯、以恐怖行径危害社会的罪犯,我一向是持区别对待的态度的。而对于犯了经济罪的人,贪污、受贿、勒索、坑骗百姓钱财者,我尤憎的是坑骗百姓钱财者。

  一。“英雄”从此逃亡海外

  如果我不作如下说明,则就对读者、对社会,尤其对我家乡哈尔滨市的公检法部门,当然也包括对我自己的文字太不负责任了。

  事实是主人公吴振海后来受到通缉逃亡国外,不知所去。

  对于我这一位中学同学目前的结局,我此刻写下“逃亡”二字的心情是很不好受的。然而“逃亡”二字又是最正确的,唯一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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