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历史在民间_梁晓声【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一算一想,就更同情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她们了。

  代与代相比,这不同令人愀然。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职业女性,其风貌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家庭妇女们相比,仿佛根本不是同一时代的女性。这不仅是由“职业”二字所决定的,更是由“解放”二字所决定的。“职业”只能使女性发生经济独立的变化,以及由此影响的消费水平和物质生活质量的变化。而全中国的解放这一改天换地的大事件,却使当年的职业女性以崭新的、前所未有的姿态证明着自己不可轻视的社会作用。她们中有新中国成立初年毕业的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有解放前幸运地达到小学或高中文化水平的中青年知识女性,有军队转业加qiáng地方工作的女官兵。解放前的学生,小学直接升高中,不另设初中年级。高中毕业即可直接考大学。军队转业的女官兵,要么参加革命前便是女知识分子,要么在革命队伍中摘掉了文盲帽子,达到了小学乃至中学文化程度。总之,都有文化,能读能写。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具有大学文化程度的青年女性凤毛麟角。

  具有高中文化,无论男女,就算具有较高的文化。以今比之,相当于“次高级”知识分子。

  初中一毕业,急需文化人才的社会,便不再视这些人为学生,而以“小知识分子”看待。在这一点上,男女平等。女少男多,身为女性,社会尤厚爱之。

  她们首先被各级党政机关和厅局处部门热情吸纳,或被各大工厂争招。而即使穿上工作服,一般也不会直接下车间当工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前五年,时代舍不得“làng费”一名具有初高中文化的青年女性去当工人。最起码,分配她在科室担任抄抄写写的工作。初高中毕业生直接下车间当工人,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五年开始的事,因为初高中生多了,时代文化职业的急性需求此前基本满足了。

  以上这样一些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职业女性,年龄大抵在二十至三十五岁。她们jīng力充沛意气风发,敬业态度可嘉,工作严谨负责,要求进步的思想真诚而又饱满。

  她们中,第一类知识女性在第二类知识女性面前颇为谦恭。因为她们自觉拥有的是旧教育制度发的学业证书,似乎是次等,心理上不免虚弱几分,岂敢与新中国发给了学业证书的知识女性逞qiáng好胜地论资排辈?所以总是表现出甘愿向第二类知识女性虚心学习的样子。哪怕暗地里并不服气,也不敢公开地一争高下。何况,新中国录用她们,她们便已有些受宠若惊了。她们执行上级领导的各项指示绝对不敢走板,请示多,汇报多,传达多,自己勇于做主的时候少。哪怕赋予她们某种权力,她们用起来也小心翼翼,甚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出差错、挨批评。她们是一些夹紧尾巴做女人的知识女性。

  第二类知识女性在第三类知识女性面前也颇为谦恭。她们的学业证书虽然是新中国发给的,她们的文化程度虽然比对方高一个档次甚至高两个档次,但她们没有对方受部队培养的那一套工作能力、才gān和经验。它们综合起来意味着可以独当一面,雷厉风行,果断坚决,敢议敢言,甚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作主张较少顾忌。这几点,每使第二类知识女性钦佩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自愧弗如。尤其使第一类知识女性多么地崇敬,更是不消说了。第一类知识女性对第二类知识女性内心每有不服,但对第三类知识女性内心却是不存半点儿歧见的。所谓理解也崇敬,不理解也崇敬。

  最主要的,第三类知识女性,无论在部队时是兵是官,都是有“革命经历”的女人。那经历也叫资历,进言之乃资本。在新政权建立的初年,那资本至高无上。不管什么样的知识分子,在它面前,其知识资本顿时暗淡无光。一个女人如果拥有了它,不但在女人面前非凡了,而且在没有那资本的男人面前也是非凡的。于是情形往往这样——倘三类女性在一起工作,过不了多久,有那资本的女人,便渐渐成了她们的中心人物。而第二类知识女性,不知不觉中扮演起了争取信任的角色。第一类知识女性,则只能是第三类和第二类知识女性共同团结帮助的对象了。

  一般来说,当年在原则上,总是安排第三类知识女性领导第一类和第二类知识女性,安排第一类知识女性领导另两类知识女性的情况很少。但也有第二类知识女性是领导的情况,可能因她文化程度最高,也可能因她年长几岁。即使她是领导,还是会自觉地、经常地就工作问题主动与第三类知识女性商议,虚心请教。何况,她是领导了,便会想到:自己该要求入党了。第三类知识女性差不多都是党员。部队在将她们选送到地方时,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的。那么已经是领导了的女人的入党申请书,自然要经由她们向组织呈jiāo。她们往往还必是组织指定的、前者的入党帮助人。

  总体而言,知识女性当年比知识男性们更善于摆正自己的角色位置,更善于无冲突相处,更善于维护三者之间的“生态平衡”。她们积极的、有益的社会作用,是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不充分肯定的。她们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女性中虽是少数,但毕竟最能代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女性的时代风采。

  她们当年经常深入到街道居民组,为五花八门的事进行宣传、读解、鼓动。于是广大的家庭妇女们,便有幸接触到了闯入自己视野的她们。每次她们的身份都代表着党政机关部门,令家庭妇女们不能不仰目而视,洗耳恭听。

  少年时期的我,便是在那一种情况下见到她们的。

  我和家庭妇女们一样,更喜欢听她们中第三类女人作动员。她们说话时习惯于借助手势加qiáng语意。她们较少用“上级”这个词。她们口中经常道出的四个字是“咱们妇女”,于是她们和家庭妇女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似乎平等得不能再平等了。同时,家庭妇女们感到,她们自己便是“上级”了,起码是“咱们妇女”的“上级”。

  第二类知识女性,亦即新中国发给学历证书的女人们,讲起话来则就不那么响亮,不那么热烈,不那么神采飞扬了,她们显得远不如第三类知识女性们那么自信。她们手中往往拿着报、文件或几页稿,一边说,一边看,怕说错了。

  如果有前两类知识女性同行,第一类知识女性往往很拘谨,不多说什么,也往往没机会说什么。但如果没第三类知识女性在场,第一类、第二类知识女性讲起话来也会变得生动自如的。

  做完动员报告,她们就分头到各家各户串门儿。而且,哪一家哪一户的房子低矮破旧,她们越爱去。不管chuáng上炕上乱不乱,椅子凳子擦没擦,落身便坐,坐下便聊家常。聊时,每每拉着窘得不知所措的女主人的手,令后者们激动得泪眼汪汪。

  她们常常郑重地这样说:“大嫂,信我的,生活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就像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瓦西里对忧愁的妻子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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