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但是尽管如此,我们却并非朋友。

  因为他是一个过分自以为是的人。

  我也每每的自以为是。并且我认为,人人都有自以为是的时候。自以为是像舌苔一样,是人性与生俱来的缺点。只要人进行饮食,便有舌苔。人的身体有任何方面的问题,即使很小的问题,也会从舌苔的变化反应出来。进言之,古往今来,没有过一生从未自以为是一次的人。那样的人,完全可以说——不是人。但一个人过分的自以为是,喜欢他的人将是极少极少的。用我们中国人习惯的话说,那种人“有病”。

  我不喜欢过分自以为是的人。

  哪怕他是我的至亲之人,我也不喜欢。

  特拉维斯先生还是一个心怀大憎恨,但却极善于掩饰的人。

  他能在任何人面前伪装得彬彬有礼,面带意味深长的微笑。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边寻思着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杀死你,一边微笑着与你握手,拍你的肩。他这种表演天赋,比许多大牌电影明星还高级。与后者们相比,他是天王级的。

  这是特拉维斯先生极可怕的一面。

  我怎么会与如此可怕的人成为朋友呢?

  是的,我非常熟悉他。特别了解他,也特别理解他。

  但我们绝对不可能成为朋友。

  除非我也“有病”。

  2、特拉维斯先生“出生”于1976年的纽约。他一“出生”就已经三十五六岁了——他是美国电影《出租车司机》的主角,在纽约开夜班计程车。

  他还是越战退伍军人。在1976年的美国,不少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美国男人都有同样的经历。他们所经历的那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对于他们不啻于是一场噩梦。对于美国也不啻于是一场噩梦。美国后来对于越战的反思也旷日持久;而对于越南,那一场战争是惨烈的灾难。

  许多越战后退役、退伍的官兵不仅留下了身体残疾,还造成了心理的jīng神上的创伤。他们是对越战反思最深切的群体。

  特拉维斯先生却很侥幸。他的身体没留下任何残疾。他也从没做过战场噩梦。起码电影中没表现这一点。

  但特拉维斯先生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有时须服安眠药才能成眠。这一点是否与他的战争经历有关,电影没jiāo代。

  特拉维斯在越战中表现怎样?英勇还是怯懦?被战友相救过还是相救过战友?他残bào无比还是相对人道一些?他屠杀过手无寸铁的越南人民吗?在他战友们屠杀时,他会吸着烟或嚼着口香糖饶有兴趣地看着觉得像看战地节目似的吗?

  以上一切电影中都没jiāo代。

  故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经历过越战的特拉维斯先生,既没有什么浴血奋战的特殊体验值得讲述,也没有什么共同出生入死的战友值得缅怀,或后来成为亲密兄弟。

  他只不过入伍了,无惊无险地经历了,侥幸全身而退了。

  故对于那一场战争,他的头脑之中没有铭记下什么,也从没进行过反思。

  不少经历过越战的退役或退伍的美国官兵,虽然也像他一样幸运,但亲眼目睹那场战争给美、越两国人民造成的痛苦,那也还是要反思的。即使胸前佩戴着越战英雄奖章也要反思。

  但是,看来特拉维斯先生与他们不同。

  特拉维斯先生的大脑似乎天生不具有反思功能。

  其实这样的人也很少。比白狮或白虎还少。他们的存在,也是我们人类中基因变异的一种现象。

  对于所经历的坏事可以不反思,或曰大脑天生不具有反思功能,就个体而言,换一种思维来想,简直同样也是一种幸运。但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而言,则是大的不幸、大的悲哀。换一百种思维还是。

  像特拉维斯先生这样的公民多了,甚而在公民比例中成为多数的话,整个国家、整个民族也就丧失了记忆。

  而丧失了记忆的国家或民族会变成很“二”的国家或民族。它没有昨天、没有明天,只有当下。没有昨天的国家或民族不可能思考它的明天;不思考明天的国家或民族不可能真的产生改变当下的行动。而这样的国家或民族的人,行尸走肉般地很“二”地活于当下,其状态与非洲草原上的角马群是差不了多少的。他们的一切行为都只不过是对社会适应与不适应的本能的生存反应,而不是理性态度。

  特拉维斯先生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可以认为他“有病”,也可以认为他很“二”。但千万不要被他彬彬有礼的假象所欺骗,忘了前边我所提醒的一点——他特危险。

  3、活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美国纽约的特拉维斯先生,以他的眼看到了纽约这座大都市的种种堕落与罪恶。夜幕下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声色犬马、道德买卖、肉体jiāo易,不但使他这名夜班计程车司机越来越觉得不适,而且越来越使他内心里产生憎恨。

  他从没憎恨过越战。

  因为他对越战没有了记忆。所以既不谴责那场战争的发动者,也不拥护那场战争的结束。他只不过去了,回来了,彻底忘记了。

  但是他对1976年的美国“当下”反应极度敏感,如同蛇对地表的震动那么敏感。

  在他看来,纽约的堕落与罪恶当然代表整个美国的堕落与罪恶。于是他决定“替天行道”,充当黑暗社会的光复者。而光复者的行动不可能不是战斗行动,于是他买了四把手枪,利用业余时间复习she击本领,决心替美国扫除一切“人渣”。在电影中,他复习she击本领的片段堪称经典——侧身而立,一手叉腰,一眼微眯,口中连连发出“砰”的“枪声”;之后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而自信的微笑。对于整个“黑暗社会”他是极其轻蔑的,对于拯救美国完成光复使命,他是特别自信的。“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光复者特拉维斯就要出击了……

  4、特拉维斯认为:社会之所以黑暗,肯定是无耻政客们搞的。于是他将自己首次出击的目标锁定为总统参选人——参议员帕兰汀。而帕兰汀的竞选对手是另一位参议员哈瑞斯。

  为什么他的出击目标是帕兰汀而非哈瑞斯呢?

  因为他暗恋上了哈瑞斯的助选人员贝茜,一位美貌的淑女型的知识分子女性。在他那儿,逻辑显然又是这样的——解决掉帕兰汀就会使哈瑞斯大获全胜,也就等于助了心爱之人贝茜一臂之力。

  至于帕兰汀与哈瑞斯之间谁较能负起总统职责,在他那儿是不予考虑的。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光复者特拉维斯,其实内心毫无正义原则,他的行为驱动力,只不过是病态的自我想象的“正义行为艺术”罢了。

  他枪杀帕兰汀的企图因为引起了警惕而没能实现。

  于是他拯救国家的行动又转向了拯救艾瑞斯……

  5、艾瑞斯是十三岁的雏jì,她被皮条客和情人所控制,沉沦于卖yín生涯毫无自拔意识。

  特拉维斯结识了艾瑞斯后,劝她回到学校去学习,而她对他的教诲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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