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妈妈的,那年月真过瘾!那才是中国人最好的年月啊!……”

  那也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期。

  却又不说在那年月,他冲锋陷阵地占领“上层建筑”,也主要是为了不再gān他从没热爱过的农村劳动——他不再gān还给他记全工分,秋后照分粮菜,造反派们且每月发给他两元“革命补贴”。那很划算。

  但这种“革命动力”的真相,他是绝不说一字的。

  他一开始“想当年”,某些儿女及孙儿女就转身离开了,有的还忍不住与他争论。

  他们都是些接受过文化所化的儿女及孙儿女,对于“当年”,颇知道一些了,也都有自己的想法了。

  “你们懂什么?那年月就是好!……”

  斯时阿Q就极索寞了。

  6.患有“贪占qiáng迫症”的官员

  一位出版社的编辑朋友来到家中,jiāo换过对我即将出版的一部书稿的意见后,话题一转,不知怎么就谈到了中国当下的腐败。据朋友言,网上曾有一则消息流传——某省一不大不小的官员,除了接受行贿现金外,更喜欢接受房产。十余年间,已得房产近二百处。

  我大愕。

  尽管,对于当下官员之腐败,我的感觉已完全麻木,几亿、十几亿、几十亿、上百亿甚至几百亿的贪污受贿现象,早已无动于衷,连点儿脾气也没有了。人民币也罢,美元也罢。仿佛中国本就是一个大公司,一概财富都属于他们的,所谓贪污受贿,只不过是彼门分配红利的另一种方式而已。

  但当时,我竟不由得一愕。

  房产又不是鞋子、不是名表、不是金条;面积那么大的东西,不像名画可不时欣赏,珠宝可经常拿在手中把玩——要那么多房产空置着gān什么呢?

  朋友代答:升值后卖嘛。

  我说:那还莫如直接要现金。

  朋友代答:人民币不是一直在贬值嘛。继续贬值看来是大趋势。而房产,却是还要升值的。以长远眼光看,要房子肯定比要现金好哇!

  我一时无言。

  良久,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名下那么多房产,怎么填那份官员们每年填一次的“财产申报表”呢?

  朋友代答:二百来处房产,并不全都归在他一人名下啊。老婆名下有,儿子名有下,父母、岳父母,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四舅,全家族的人都挂名,每人名下不过才二三十套呀!

  那时刻,朋友仿佛就是贪官本人了,他的话替彼们说出多乎哉、不多也的意味。

  我又哑口无言。

  朋友与我相对苦笑。

  送走朋友,独坐发呆。一时想不大明白——我与朋友都是忧国忧民的人,当然也都是憎恨腐败的人。打从何时起,我们这样的两个很爱国的中国人,对于雷人的腐败现象,都变得完全的没了脾气呢?

  真的,不但当时我并没听得义愤填膺、血脉贲张;他说得也极平静,就像聊换季时节天气的冷暖。

  也联想到了我的一位教授同事对我讲的事,她说——她读大学时,班里有名同学,给大家印象颇佳的一名同学,忽一日被发现有偷窃行为。偷的既不是别人东西,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而是一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他专偷食堂里为同学们盛饭菜盛汤的塑料盒、碗。那是校方听了学生会的意见,每天为方便学生免费提供的。集中在一处地方,像纸巾一样随便使用的。食堂的人总是觉得每天被用的塑料盒、碗逐渐变少了,一直奇怪。直至有人意外发现,在那名同学的一切可以藏匿的地方,包括上了锁的箱子里,占为己有的六七百个之多。

  那名同学被医院诊断为“占有qiáng迫症”。

  毕竟只不过是值不了多少钱的东西,校方并没处分他。老师和同学也很同情他,无一歧视者,患了古怪的病嘛!在大家的友爱和关怀之下,他的病渐渐好了。

  又联想到,八十年代初,“文革”中自己也被整得很惨的周扬,平反后痛定思痛,公开发表文章提出了“异化”问题。而胡乔木主动向上边请示,遂发起一场对周扬的再批判,使他至死又丧失了言论自由和自我辩护权。

  现在看来,周扬是有深刻思想的。他对中国共产党仍将面临的执政考验是看得准的。而胡乔木当年那场对周扬的再批判,也显然是相当“文革”的。

  我们中国在摆脱了“文革”之后,现如今,分明的,又被另一种病魔附体了。仅就gān部队伍而言,“异化”之甚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所谓“异化”,借用医学术语来说,叫作“器质性病变”。“器”者医学上指,人体脏器也。病变发生于病灶,久而久之,使之病态严重。若治标不治本,必发展为癌。

  从前也病,现在也病,首先都是病在“gān部”。区别乃是,今天老百姓不叫他们gān部了,而与时俱进地叫他们“官员”或“官吏”了。

  于是我又联想到一部外国电影《索多玛120天》,这也是一部由好莱坞方面投资、由意大利导演拍摄的电影,改编自一部同名小说。小说有副书名,曰“放纵学校”。时间背景为18世纪,地点为瑞士山中某城堡。而电影则将时间背景后移为20世纪“二战”末期;地点虚构为意大利北部一个叫作“萨罗共和国”的小国家。

  同样是在山区,同样是在一幢古城堡里,接连120天,上演了一幕幕“萨罗共和国”的政治权力人物、商业大亨们对一些被诓入城堡的青年学生尤其女学生的种种心理的、生理的,包括性的nüè待和摧残。

  那些政治经济大权在握、总是以正面形象出现于公众眼前的显赫人物们,为什么在特定的时空会有种种的病态行径呢?

  原因无非有二:

  一、他们的权力是不受监控的,或者这么说,他们拥有绝对的、毋庸置疑的监控一切的权力,但“萨罗共和国”却又绝对不存在任何有资格监督他们的权力。所以,当他们想要或身心需要放纵时,可以随心所欲地放纵。当然,他们的放纵行径一向不被公众所知。要做到这一点,对他们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二、“二战”末期,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政权临近崩溃,而所谓“萨罗共和国”,乃当时之意大利的附属小国。那么,他们便产生了一种末日迫近之感。他们对于各自拥有的权力还能拥有多久,心中全然无数。正所谓“瞻念前程,不寒而栗”。于是,心理上的忐忑不安,促使他们“玩”出更加违背正常人性的放纵“游戏”。又于是,那“游戏”便呈现出变态的、病态的特征来。

  《索多玛120天》一直是目前公认的世界十大禁片之一。

  这样一部探讨现代权力对人的异化问题的电影,思想不可以说不严肃,为什么反而会成为世界性十大禁片之一呢?

  因为它所展开的情节太过极端,极端到了必然会误导观众,却不可能对观众之思想有什么正面启示或启蒙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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