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全中国许多城市都实行过“jiāo管”。北京是首都,也自然便成为全国“jiāo管”次数最多的城市。

  “jiāo管”现象古今中外皆有。此是jiāo通管理特殊措施,亦是必要措施。发生严重jiāo通事故、公路恐怖袭击事件、自然灾害破坏公路的情况,jiāo管部门必定启动“jiāo管”措施。“大公仆”们出行视察,迎送要客、贵宾,肯定也必启动“jiāo管”措施。一是为了保障他们的车辆行驶顺畅;二是为了保障他们的安全。我们都知道的,他们不无可能会成为形形色色的恐怖分子进行袭击的对象,尤其是在社会动dàng不安的时期。

  然而在中国,在北京,蓄意针对“大公仆”们或来华要客、贵宾们实行的恐怖袭击yīn谋,似乎还从没听说过。偶所发生的,只不过是拦车跪呈冤状的事件罢了。即使这种并不多么恐怖的事件,居京三十五六年之久的我,也仅听说过一两次,并且拦的主要是京官们的车,还从没被新闻报道证实过。由此似可证明,中国之“大公仆”们,其实人身一向是挺安全的。也似可证明,其实中国公民,是世界上最不具有对公仆们进行bào力攻击性的公民。个别例子是有的,但都发生在外省市,且攻击对象每是小官吏。细分析之,那些小官吏之所以受到bào力攻击,通常与他们自身的劣迹不无关系。单说近十几年,不知怎的一来,为保障“大公仆”们之出行顺畅和安全而采取的“jiāo管”,不但次数多了,而且时间分明更长了。

  次数多是好事,意味着“大公仆”们经常在为国务奔忙。但每次“jiāo管”的时间长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无疑会使北京本就严重的jiāo通堵塞情况更加严重,结果给人民群众的出行造成诸多难以预料的阻碍。

  我曾遭遇过三次“jiāo管”。

  一次是要乘晚上六点多的飞机到外地去开会。六点多起飞的飞机,究竟该几点出家门才不至于误机呢?我家住牡丹园,心想三点出家门时间肯定较充裕啊。那天“打的”倒很顺利,三点十五分已经坐在出租车里了,却不料半小时后,堵在机场高速路上了——遭遇了“jiāo管”。这一堵不得了,一下子堵了四十分钟左右。“jiāo管”刚一结束,前方被堵住的车辆极多,有两辆车都企图尽快驶上机场高速路,却偏偏在路口那儿发生了碰撞……

  我自然误了点,所幸我乘的那次航班本身也晚点了,两小时后我还是坐到了飞机里。但不少人就没我那么幸运了。他们中有人要求改签时,与航空公司方面的服务人员发生了激烈口角。

  一方责备误机的人应自己掌握好时间;误机的人却qiáng调,“jiāo管”又不像天气预报,怎么能料到半路遭遇?——“jiāo管”属于“不可抗力”。

  偏偏航空公司方面的人还认真起来了,以教导的口吻说“jiāo管”根本不属于“不可抗力”。

  旁边就有同样因那次“jiāo管”误机了的些个人嚷嚷:那你们的飞机停在了跑道上迟迟不起飞,不是每每对已经坐在飞机里了的乘客广播是遇上了“管制”吗?如果“空中管制”是“不可抗力”,那么公路jiāo通管制怎么就不属于“不可抗力”了呢?如果“jiāo管”并不属于“不可抗力”,那么“空中管制”也同样不属于“不可抗力”。如果“航空管制”同样不属于“不可抗力”,那么航空公司就应对乘客进行误事赔偿。

  道理涉及赔偿不赔偿的,航空公司方面的更不相让了,说“空中管制”与“jiāo通管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一句话激怒了另几位因那次“jiāo管”误机的人,都嚷嚷道先不改签了,非先将是非辩论清楚不可!

  大家都知道的,我们的今日之同胞,是多么的喜欢辩论啊!

  幸而航空公司的一位领班人士出面了,批评了自己人几句,安抚了误机者们一番,唇枪舌战才算平息。

  “航空管制”也罢,“jiāo通管制”也罢,是“不可抗力”,或非“不可抗力”,我至今也没想出个明白。

  但有一点我觉得那是肯定的——头一天像预告天气一样预报因“大公仆”们出行而必要实行的“jiāo管”,有关方面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

  因为那肯定属于安保机密啊!

  我第二次遭遇“jiāo管”,是在从机场回家的路上,也是在出租车里。那天是星期六傍晚,从郊区返回市里的车辆极多,时间也是四十多分钟,公路几乎成了停车场。最大车距一米左右,最小的车距也就一尺。一辆挨一辆,堵塞了近两站地。有人内急,公路上又没厕所,gān脆一转身,就在公路边尿起来。特殊情况下,那么解小手,尽管不文明,但也可以理解。问题是还有人竭力憋着急需解大手,那可就真是个痛苦的问题了。即使人人理解,不以为耻,“当事人”自己还觉臊得慌呢!人高马大的一个大老爷们儿,憋得脸色紫红,五官一会儿正常,一会儿扭曲,一会儿捂着肚子蹲下去,一忽儿出着长气直起腰。直起腰五官恢复了常位时,则就开始高声大嗓地骂娘。而车里车外,男的女的,开车的坐车的,无不望着他同病相怜地一起笑骂,笑骂的倒也不是“jiāo管”这种事本身,而是时间太长……

  我第三次遭遇“jiāo管”,不是在车里了,而是在一座跨街天桥的上桥台阶口。那天一早,我跨过那一座桥,去往一处银行取款。银行九点开门,我八点半就排在门外边了。在我前边,是一对七十岁的老夫妇。他俩一早散步后,捎带存款。

  等我办理完毕,走到跨街桥那儿,赶上了实行“jiāo管”。原本以为,所谓“jiāo管”,实行的只不过是对某一段公路的戒严。那日始知,还包括对于沿路所有跨街天桥的戒严。细想一想,谁都不能不为执行保安任务的同志们考虑得周到而心生敬意——许多跨街天桥上从早到晚总有摆摊卖各种东西的小贩,自然会吸引不少过桥人驻足。若有危险分子混迹于买卖者之中,待“大公仆”们的车辆从桥下经过,居高临下发起什么方式的攻击,后果不堪设想。即使没实现攻击目的,制造成了一次耸动的新闻也太影响社会祥和了呀!

  所以,对某些跨街天桥也实行清除人员的戒严措施,不能不说是对“大公仆”们的人身安全高度负责的体现。也不能不说,是人民群众理应予以理解和配合的。

  当时的我正是这么想的。

  我周围的许多等着过桥的人也显然是这么想的,所以皆无怨言地默默等着。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但有一对老夫妇却等不及了,qiáng烈要求允许登桥、过桥。他们是在银行门外排于我前边那一对老夫妇。

  要求再qiáng烈,起码得有理由。

  他们的理由听来倒也充分——那位大娘急着回家上厕所。大爷替她请求地说,她老人家排在银行门外那会儿就想上厕所了,自以为憋半个小时没问题,可太自信了,那会儿就有点儿憋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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