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所要的公平,似乎也只不过是——既然“臭豆腐”吃起来香,闻起来臭,为什么我辈吃不着,只配闻其臭?起码也该让我辈享用块小的!

  或——哪一天老子要有了特权!……

  当我表现为乐观主义者时,主要理由乃是时代终究要进步这一历史大趋势,还有就是我确乎看到了中国又现“深化改革”的曙光。

  近来继继续续地读叔本华、爱默生、杜威——一日终有所悟。

  叔本华的晚年,恰值“工业大势”席卷西方诸国的时代。在西方,形成了工业文明冲击农业文明的最qiáng大的一股飓风。他的眼所见之光怪陆离、世风日下的情形,比我们今天作为中国人在中国的感受一点儿都不少。那时的西方诸国,一半是美女,一半是野shòu。叔本华嫌恶半个世界“野shòu化”,于是晚年之思想,被总结为“悲观主义哲学”。

  此前很长的时期,我一直困惑——如果一种哲学教人以悲观,那对人有什么意义?

  但若人处于“大转型”时期,一点儿忧患意识都没有,又何谈反思呢?没有反思,也就没有警示。

  所谓“悲观主义哲学”的要义乃是警示。

  叔本华不但警示了,还开出了药方,即所谓“唯意志主义”。一种教人以个人意志抵抗时代压力的思想方法。此法改变不了时代,但也许能使个人变得不脆弱。

  爱默生比叔本华晚出生15年。他是传教士世家的后代,也是思想者世家的后代。

  美国与德国不同。

  德国是封建历史悠久的老牌帝国。

  美国是刚长出牙齿的未成熟的新兴国家。美国没有德国的历史包袱。

  建国以后的美国人,与农业文明的蜜月期极短,几乎集体地就“闯”入了工业文明时代。他们对农业文明谈不上多么留恋,对工业文明也谈不上多么反感。他们崭新的“美国jīng神”是——不论这样还是那样,只要对我有利。

  美国的工业文明在初期就带给了全无历史包袱的美国以及对时代持极现实主义态度的大多数美国人较普遍的利益。

  卓别林主演的电影《摩登时代》留下了对那个时代的另一种“国家记忆”。

  流水线比之于手工作坊,无疑对人具有更qiáng大的异化性。

  但今天,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全世界的后工业生产依然赖于流水线在进行。若全世界的流水线一概停止,世界将陷于一概方面的大恐慌。

  叔本华的眼看到的,以及预见到的是异化,所以他的哲学是悲观的。

  爱默生恰恰相反,他从工业文明和商贸时代看到了人类喷发的创造力和竞争力,所以他几乎是用思想推进工业时代的。

  于是他表现为美国工业时代的乐观主义哲学家。

  他说:“相信世界会变好并对此怀有希望是最了不起的。”

  “我们抱怨商业贸易,但世上的历史学家将看到它是自由的本原;它使美国稳定下来,摧毁封建主义、缔造和平、维护和平;它将废除奴隶制。”

  “我对待社会在性情上最大的缺点是没有动物性。”

  他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为——如果我对待社会具有动物性,那么我便又少了一条最大的缺点。

  鲁迅当年有一篇杂文是《中国人的脸》。

  在文中,他感叹于中国人的脸上,少有欧洲人脸上的动物性,却有分明的“家畜性”。

  爱默生所言之“动物性”,乃指人类本能的“自我”。在他看来,也是原始的“自我”。并且认为,这样的一些人类,是在以“原始”的经验看世界。而他是“超经验主义哲学”之父。他的话是在表扬自己和他的哲学。他说时也许还没有读过老子的《道德经》,读了会谦虚点儿的。鲁迅所言之“家畜性”,是感叹于我们中国人的绝顶顺服,连点儿动物也有的原始“自我”意识都在长期而严酷的封建统治之下丧失了。而鲁迅若活到“文革”,又当会感慨中国人“太动物性”了吧?

  与鲁迅同时代,在爱默生之后,美国又产生了哲学家杜威。杜威从叔本华和爱默生的思想中吸收了不少jīng华,但又不完全同意他们,于是形成了经验主义哲学,即一种以重视态度研究人类与世界关系的哲学,他尊重个体经验的价值和意义。

  他说:“一方面,思维的力量使我们从本能、欲望以及日常琐碎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也同时可能使我们陷入新的谬误之中,并使我们犯新的错误;使我们超越愚昧的同时,也往往使我们再次失足。”

  他说:“再没有比经验的原则更严格地受制于理智发展及其方向的检验了。”

  杜威不像叔本华那么悲观,因为他肯定新思想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也不像爱默生那么乐观,因为他同时看到了人类在进步道路上“再次失足”的可能性。

  当我们的某些同胞对中国感到悲观时,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自己国家改革开放三十余年的成就视而不见,而更意味着,他们对发展中的问题像叔本华一样敏锐、一样忧虑。即使他们不知叔本华是谁,对他的现代悲观主义哲学一无所知。此种悲观几乎无须哲学的影响,全凭个体和社会关系的基本经验就足以产生,并且有其必然性与合理性。

  当我们的另一些同胞乐观得接近盲目自大时,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自己国家现存的种种问题(那些问题相当严重,甚至严峻)有意回避,而意味着,他们各个都像爱默生,“相信世界会变好并对此怀有希望”,即使他们不知爱默生是谁,也从未接触过他的书籍。

  而依我看来,更多的我们的同胞,几乎都是杜威式的“理性经验主义哲学家”,在对自己的国家之前途的悲观与乐观之间的焦虑、迷惘,试图开出药方却觉得每服药都难以解决全部问题。既怕药力过猛,又沮丧于药力太微。

  我亲爱的同胞啊——连自认为比叔本华与爱默生都“高明”的杜威,他也不曾真的为世界开出过包治百病药到病除的药方呀!

  世界进步到今天,谁还不是哲学家呢?上网看看便知,有几个不是在以哲学家的口吻说话的人呢?

  中国人对中国的悲观,实际上也包含了全人类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前途的悲观情绪。只有将此种悲观的共性的部分排除开,所剩才是较“纯粹”的“中国特色”的国家问题,也才是最需要对症下药的。

  窃以为,恰恰是中国之发展成就令全世界瞩目的今天,一部分中国人对自己国家的悲观,反而意味着我们中国人思维的进步与清醒。因为,“居安思危”一词虽是中国典故,但从历史上看,我们中国人经常是一隅“太平”,即使周边危机四伏,往往也会麻木地娱享偏安的。宋是那么亡了的,明是那么亡了的,清也是那么亡了的。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这句毛当年说过的话,符合杜威之“理性经验主义”之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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