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50)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教授再也不坐出租汽车了……

  女儿如期归国。女儿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以前苗条的腰肢变得浑圆了。教授一想到将要做外公,心里就喜滋滋的。女儿却感到父亲有些不对头的地方。但究竟哪儿不对头,一时又说不清楚。

  有一天吃晚饭时,女儿问:“爸爸,你为什么总在家里说‘我为什么要开车门呢’这一句话呀?”

  教授放下碗,郑重地回答:“那是事实的痕迹。每一个事实,只要存在过,无论怎样的被歪曲,终究会留下点儿痕迹。”

  女儿笑了,说:“爸呀,您现在变得满脑子哲学了!”

  教授回答:“这不是哲学。这是世相丑陋的尾巴,正和我的专业有关。”

  吃罢晚饭,教授坐在沙发上,女儿坐于地,上身伏在教授膝上,开始娓娓地向教授讲自己留学生活的艰难。讲着讲着,女儿落泪了。

  “爸,咱们中国人,尤其大陆去到美国的年轻人,其实彼此一点儿也不关心、一点儿也不互相帮助。仅仅希望获得别人的帮助,甚至希望巧妙地利用别人一次,心安理得地占别人一次便宜……”

  教授问:“那么,你和他呢?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结识的?”

  女儿说:“我们各自都为省钱,合租了一套房子。他住大间,我住小间。有时心里都很寂寞,后来慢慢就想好了……”

  “我想,他肯定无私地帮助过你。”

  “不,爸爸,因为他一心想讨好我,所以他对我的一切帮助都谈不上无私不无私。可我现在真的觉得自己很爱他……”

  教授想告诉女儿,中国人在国内的关系,其实并不比女儿在美国感到的qiáng一点儿。但张了几次嘴,没忍心那么告诉女儿。

  第二天,女儿的“他”来了。并不像照片上那么相貌端正,身材还不及女儿高。但还算看得过去。教授觉得女儿嫁给他,是有点儿低就了。但既然女儿说很爱他,教授准备和女儿对他的感情保持一致。

  他们在厨房里配合着做饭,教授在厨房门外剥青豆,听他们一问一答亲亲爱爱地说话。

  “哎,你猜我妈送给你那条项链怎么来的?”

  “你问得怪,买的呗。这还用猜?”

  “不是买的。”

  “那还是偷的抢的不成?”

  “当然也不是偷的抢的。我妈好歹也算一女知识分子,能gān犯法的事儿吗?我说不是买的,是指不是花自己的钱买的。”

  “那就是别人送的。”

  “等于是别人送的。可送的人,我不认识,你也不可能有机会认识。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妈那单位效益不好,每个月只开几百元,所以提前退了吗?后来我妈不是在我爸那个局下属的一个公司上临时班吗?没承想那公司的效益好了一阵儿,也不好了。每月开的钱少,我妈心情当然就不好。这年头儿,只有一样东西能使咱们中国人高兴起来,那就是钱。一天我妈下午早早的就离开公司了。在骑车回家的路上,由于想心事,结果就和另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撞上了。结果对方就捂着肩膀赖上她了,不管我妈说了多少句对不起,非要我妈陪她上医院不可。要不就得给她一百元钱皮肉赔偿。我妈怕一上医院,反而被她赖上,只得给了她一百元钱了事儿。其实,她肩膀根本没怎么。女人的肩膀撞女人的肩膀,能撞出问题来嘛……”

  “中国人现在怎么都变成这样了啊!”

  “听我往下讲!我妈心里这个气呀!一气,眼神儿不好了。没骑多远,又撞在一辆出租汽车开着的门上。这下我妈可火透了,不gān了。拦住那出租汽车不让开走!我妈心里想啊,那一百元得从出租汽车司机钱包里抠出来。司机当然是不情愿的喽!可一乘车的,充阔佬儿,说一切赔偿都包在他身上了。还给司机留下了名片。这你说我妈还客气个什么劲啊?一不客气,敲了对方两个星期的工资。其实我妈那公司,因为效益不好,每天才发给她十几元钱。后来,我妈第二次又索赔了一千多元。两笔钱加在一起,我妈给你买了那条项链。你要知道,我妈一辈子自己可没戴过项链!你说我妈对你多好哇!为了讨好你简直就不择手段了!我妈给你肚子里那小宝宝预备的小衣、小裤、小鞋,就是在家休病假的日子里闲着没事儿做的。我回来后我妈还絮絮叨叨地对我说过,要是不用上班,总有人按每天八十几元的工资赔偿着,那什么心情……”

  教授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渐渐冷却着、凝固着,思维一片空白。大脑仿佛石化了,仿佛只剩下最中央一个核桃那么大的部分仍有点儿感知。他窒息得透不过气儿来。

  女儿听到“咣当”一声响,从厨房奔出,见菜盆翻扣在地,剥出的青豆滚了一片。父亲面色苍白,两眼呆得直勾勾的。双手皆攥成拳,浑身在抖。

  女儿惊问:“爸你怎么了?怎么了?”

  教授瞪着她,不住地摇头,张了几下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女婿”也奔出来了,与女儿一左一右将教授搀起,扶进卧室,安顿在chuáng上躺下。

  女儿不停地替父亲抚胸口。“女婿”站立一旁不知所措。

  教授深喘了几大口气,苍白的脸色终于又红润了。

  他低声说:“没事儿,我没事儿……老毛病了……”

  他躺了半个多小时,伪装出好心情,陪着女儿和“女婿”吃了那顿饭。

  女儿心里的不安却没打消。她怕父亲夜里再那么发作一次,自己应付不了,要求“女婿”住下了。

  第二天早晨,教授走出卧室,见女儿和“女婿”在阳台上。女儿坐在竹椅上,“女婿”蹲着,头侧贴在女儿腹部……

  女儿悄问:“听到了什么?”

  “女婿”说:“小东西在叫爸。”

  “胡说!”

  “现在又开始叫妈了。”

  于是女儿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幸福。

  教授望着他们的亲爱情形,心里矛盾极了……

  婚礼的形式是中外结合的。

  教授寻找种种借口不参加,可女儿一落泪,他临时改变主意,还是参加了。

  他终于又和那个女人见面了。

  相见之际,她是怎样的尴尬,自不必说。她的头发染了、烫了。她脸上还化了妆。教授觉得她更加丑陋了,像一条被包裹了的花色毛虫。

  教授想不明白,会计师,起码也是大学文化程度。究竟哪几种原因,使一位退了休的中国知识女性,改变得那么俗恶、那么刁蛮、那么无赖?

  亲家公不明内情,一个劲儿地和教授近乎,没话找话地搭讪着说东道西。教授对他内心里也充满了厌恶。因为教授知道,倘没有他在背后起作用,那女人未见得便会轻而易举地赢了那场官司。

  主婚人问:“××小姐,你愿意嫁给这位先生,并终生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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