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9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这些思想毫无疑问是偏激的。但人在矫正自己一贯思想之时,大抵难免偏激。不带任何偏激色彩的思想,最不是个人的思考。人的头脑不产生个人的思想,人的头脑便白长着。

  现实导致我告别理想主义。

  现实导致我重新审度我一向很自我欣赏过的一往情深的“知青情结”,并且决定应该像理发一样,理掉“知青情结”这一满头蓬松的发卷。因为它的曲卷即使可爱也不是天生的。因为它的乌黑即使令人羡慕也不过是时代替我们染成的!

  我一步步走向男人的独立王国。我终于明白,在这种独立的王国里,只有在这种独立的王国里,我才有勇气摆脱一切世俗对我的压制,设计自己成为一个独立的男人,塑造男人的情操、男人的品格、男人的个性。

  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处在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人群的包围之中吗?人——从这种包围之中走出来吧!摆脱包围着你的人们,抛弃他们,从容地、自信地、骄傲地走你自己的路径!你必受到他们的阻止。尽管你走你自己的路,与他们毫无gān系。一个从容地、自信地、骄傲而且坚定地走向自己独立的jīng神王国的人,有资格蔑视他们!蔑视他们吧,走向自己独立的jīng神王国的崇尚独立品格的男人和女人。当你迈入你的独立的jīng神王国,你便真正在情操、品格和个性方面都是你自己的具有真正权威的国王了!你不会独立而孤立。你那时好比站立在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星球之上,你将发现另有一些人和你一样,也站立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星球之上。他们将向你颔首致意。那时,你,jīng神独立了的男人,和你,jīng神独立了的女人,才会深感自己不愧做人一场。那时,只有那时,你和人类的关系——亦即社会、所谓社jiāo、所谓友谊、所谓道义和所谓良心,等等方面,才是正常的,才是可贵的。否则,即使你是一个好人,即使你努力想要成为一个好人,因你混迹于被现实所教唆的不以虚伪为耻的人们中间,你无时无刻不发现生活中隐藏着那么多的卑鄙、腌臜,你不可避免地会感到,连生活本身都变得令人厌恶了……

  8. 正在死亡的“自我”

  龙年的chūn节,有两件小事,给我带来过经久的愉悦心情,曾使我对生活非常感动,觉得那是生活对我的犒劳。这两件小事,后面我还会提到。

  从初一到初五,我躲在办公室,早去夜归,痛痛快快地、不受任何gān扰地写了几万字。那几万字,我自己认为是写得好的。整个北影办公大楼静悄悄的。除了值班室,只有我的办公室的窗子是亮的。然而很冷。因为放假,办公楼的暖气是以最低温度供给的。妻子每天给我送去饭,半夜我再把饭盒带回家。我不敢睡在办公室。不唯是太冷的原因,还因为我看了几部外国的恐怖电影之后,对yīn森幽暗,有着过分的敏感……

  龙年的chūn节,鞭pào声是多么的响啊!

  我听说鞭pào很贵。

  我听说有的人家,竟放了几十元甚至几百元、上千元的鞭pào。那些日子,我一边不知饥寒地写我的《雪城》,一边总在很困惑地想——人们哪儿来的那么多的钱啊?

  在那些日子里,仅仅在那些日子里,我以为全中国的人,都已经很富了起来……

  四月初,我全部jiāo稿了。

  五十六万余字,只有几万字,是在无gān忧的日子里写的。也只有那几万字,是我自己满意的——那就是在chūn节放假的日子里,在鞭pào声中,在寒冷的我的办公室里写的几万字……

  作家在不受gān扰的情况下写作,乃多么幸福的事啊!

  上帝,请赐我这一种幸福吧!

  我愿皈依上帝,做虔诚的基督徒——但请赐我这一种幸福吧!

  上帝啊,怜悯一个爬格子的人……

  编辑将最后一部分稿子取走时,说:“编辑部对你有一要求。”

  我问:“什么?”

  他说:“你去看看病吧!大家都对你的身体挺担心的……”

  我说:“一定……”

  编辑走了,我就躺在chuáng上,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但也睡不着……

  我病了。

  病中,《读者文摘》、《青年文摘》、《世界博览》、《八小时之外》、《奥秘》等杂志,是我最爱翻阅的。还有,妻子常借回几盘古装功夫片录像带……

  功夫片,尤其古装功夫片,当然是jīng彩的,比如《黑白道》、《月夜斩》中那些男人们的敢爱敢恨、敢拼敢死、敢赴汤蹈火、敢闯虎xué龙潭的铮铮气概,是令我很着迷的。按现在时髦的说法,一个个确也爱得潇洒、恨得潇洒、拼得潇洒、死得潇洒!

  冷兵器太使男人像男人了。

  我常想,倘我生活在冷兵器时代,便绝不弄文,而入深山古刹拜师学武,做剑客,做侠士,除bào安良,惩jian扬善,岂不快哉?

  半个月里,我几乎看遍了北影电视剧部所存之古装功夫片录像带。电视剧部主任周晓邦是我好友。他每次打开柜门,常说的一句话是:“随便你选,随便你选。几盘都行,你可太瘦了!”倒好像他打开的是医药柜的柜门,任我取之的是灵丹妙药,专治肝病似的。

  我对那些古代侠士侠女,比如白玉堂、吕四娘、萧英等,喜爱得要命。当然,也喜爱李小龙扮演的那些冷面中国硬汉。我不喜爱成龙。因为我不喜爱贫嘴滑舌的人。更因为成龙在他主演的影片中从来也不曾死过。我很重视一个人,尤其一个男人对死的态度。我钦佩并且崇拜面临险恶视死如归的男人。有一盘录像,令我看了后悔,再也不想看第二遍。它的结局太惨,惨在尸横遍野的乃是众江湖好汉。而恶的代表人物,却在高奏的凯乐中登上霸主的宝座。其实那部片子是拍得很认真的。许多功夫片,大抵遵循“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逻辑,贯穿“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通俗警世思想。到头来,必是善而qiáng者,铲除了恶而qiáng者。而那部令我看了后悔的录像,却将血淋淋的另一种逻辑展示在我面前——善而qiáng未必能铲除恶而qiáng。恶而qiáng获胜便是那样的!它粉碎了生活中相当一部分善而弱的世俗信仰。它使他们绝望。它长恶的威风,助恶的志气。用我们的评定术语来说——它故意失落了“主旋律”。

  恶而qiáng——可能是一个人,可能是一种势力,可能是一种统治。

  正是这一盘从港片翻转的录像带,在我头脑中进出一个思想——文明的当代社会,文明的当代人,以及当代人类的一切文明,必须扼死恶而qiáng的势力的诞生。必须灭绝它的生长。必须捣毁它的形成。必须像预防癌一样地预防它。

  否则,我们只有承受……

  我看时,恨不得跃入电视,助善而qiáng者们一臂之力。如我幼时看戏剧《白蛇传》时,恨不得跃上台去,助白娘子一臂之力,打死法海老儿!

  人们,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的子孙,免遭恶人的欺rǔ,免遭恶势力的压迫,免遭恶统治的蹂躏,我们都使自己qiáng起来吧!盛qiáng之善,乃至善。以盛qiáng之至善,御悍qiáng之极恶于我们的时代于我们的世纪于我们人类的文明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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