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婉儿她哭得别提有多么伤心!

  “别哭,别哭,哭也没用!我没时间多耽搁,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这就得走……”

  他用手指抹去她脸上的泪,如同轻轻抹去濡在玻璃上的水珠,要更看清什么。

  “我不放你走!……”

  “我得去办要紧的事儿!”

  “那我也不放你走!……”

  婉儿将他搂抱得更紧。

  女歌星还在迷恍地大唱“感觉”……

  “别哭,听话!放开我……”

  “不……”

  “你放开我!……”

  “就不!……”

  他不想向她解释什么。明白解释也白解释。他不得不掰她的手指,撑架开她的胳膊,从她的搂抱之中脱身一闪,就势一推,将她推倒了……

  他顾不得她怎样望着他,可怜兮兮地哭,一狠心,转身便走……

  她的哭声像一条甩不掉的狗一样追赶着他。

  还有那女歌星的唱,也像一条狗,甩不掉似的……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越来越轻

  越来越快活

  尽情挥洒自己的笑容

  爱情会在任何地方留我

  ……

  隔着办公桌,县公安局局长研究地瞧着翟文勉,像jīng神病院的医生,惊讶地瞧着一个没人陪同前来的严重的jīng神分裂患者。他是那么后悔同意传达人员允许这个大汗淋漓qiáng自镇定的年轻人见自己。

  “你怎么来的?”

  “半路……搞了一辆自行车……”

  “半路搞了一辆?这话什么意思?拦截的?抢劫的?……还是偷的?……”

  “拦截的。”

  “你认识对方吗?”

  “不。不认识。”

  “那么,就不是拦截了,而是抢劫了!这二者,性质是根本不相同的……你自称你是研究生,这点儿起码的法律常识,你是应该懂得的……”

  “我懂。拦截,抢劫,随你怎么理解都可以,请你赶快派人,跟我到翟村去!……”

  “你说你懂,那你不是知法犯法吗?”

  “你他妈的混蛋!”翟文勉终于不可忍耐,从桌上操起暖瓶,双手高举,欲砸在县公安局局长头上,并且威胁:“你到底派不派人?”

  “别,别,你别生气!吸烟吗?……不吸?那我可就自己吸啦!……一头疯牛,顶死了几个人,当然是很可能的,不,是完全可能的!你放下暖瓶嘛!坐嘛!我很替被顶死的人悲痛。我相信你讲的都是真的!我相信!但是,小伙子,第一,这是公安局。我不能派公安战士跟你去对付一头牛。咱俩都应该通情达理。是不是?你看你又瞪眼睛啦!年轻人火气这么冲,不好,很不好。这样吧,我给县武装部挂个电话。你去找他们。武装部的武器装备比我们公安局先进!就是对付一头牛,也需要好点儿的武器。何况你说得很明白,还是一头很厉害的疯牛!我现在就挂电话,行不行?放下暖瓶,放下暖瓶……”

  见对方抓起了电话,翟文勉才放下暖瓶。

  翟文勉离去后,县公安局局长吸着烟,独自寻思刚才发生的事儿,扑哧笑了。毫无疑问,是一个jīng神病人嘛!他为自己急中生智,将一个难缠的jīng神病人,倒脚she门似的,很巧妙地she进了县武装部的大门儿,挺开心的。妈的,让武装部那帮整天吃饱了没事儿gān的家伙们去对付一个jīng神病人或者一头疯牛吧!

  人有时在做一些小坏事的时候能够获得特殊的愉快。即使这个人一向是挺好的人。公安局长愉快地唱起了京剧: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呼一声王朝马汉听端详……

  唱了几句,他又抓起电话,将传达人员训了个狗血喷头:“难道你看不出那是个jīng神病人吗?他自己说他不是?愚蠢!愚蠢透顶!自己说自己是jīng神病人,那还真是jīng神病人吗?亏你在公安部门混了这么多年,连最简单的判断都失误?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儿,我扣你三个月奖金!……”

  接着他给自己沏了杯茶,慢呷缓饮,没什么具体工作可做,又寻思了一通,又喷儿地笑将起来……

  “找部长?”

  “对。”

  “非找部长不可吗?”

  “是的。”

  “你找不到部长,他不在。”

  “可五分钟以前,公安局长当着我的面儿,亲自挂来的电话!……”

  “那电话不是部长接的。是我接的。部长他儿子今天结婚,都去参加婚礼了!只我一个人留下值班,有什么事儿你就直接截了当对我说好啦!……”

  翟文勉有些犹豫。

  “现在的风气可真是的啊!办事儿的,都学会了找当官的。而且一找就找第一把手。第一把手要是什么事儿都能亲自处理,还用我们这些小催巴儿gān什么?催巴儿有催巴儿的作用!比如我。要是没有我留下值班,别人能都去参加婚礼吗?……”

  武装部那个值班的“催巴儿”,正闷得慌,可下子来了个人,也不在乎他是不是jīng神病,只管引诱他侃。

  翟村的后生,不得不把在县公安局陈述过的那番话,又陈述了一遍。

  “等等,等等!我说伙计,你别再讲下去啦!我讲吧!我讲,你听我明白了没有——一头老白牛,很厉害的一头老白牛,疯了。怎么疯的?不需要你进行解释啦!总之它是疯了。对不对?怎么疯的也是疯了嘛!这一点无关紧要。它顶死了人。顶死了两个。你不是说死了三个人吗?噢……甭解释。你父亲是跳井死的,那也和它有关呀!对不对?还有那个吓疯的,当然更和它有关啦!可你……你没事儿吧?我的意思是,你……”对方显然来了兴趣,用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太阳xué,还转了几小圈。

  “我发誓,我的神经没问题。同志,你可一定要相信我呀!……”

  翟村的后生惨然泪下了。

  “别哭伙计。你的神经保证没问题就好!那头疯了的老白牛,还严重地破坏村子,危害人民的生活。所以你来请求武装部,去你们翟村为民除害。对不对?你来请求我们,是非常正确的。我们是人民的治安武装嘛!你多余去请求公安局。他们,哼,只配抓小偷和卖yín的!我去!我当然去!义不容辞!……”

  对方说着,起身从墙上摘下带套的手枪,佩在腰间。

  “您……就您一个人去?”

  翟文勉显出失望的样子。

  “还要去一个军?笑话!我一个人去就绰绰有余了!……”

  对方显摆地拔出手枪,美国西部牛仔枪手似的,使手枪在手指上转,还对着枪口chuī了几口气,仿佛枪筒里积满了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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