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17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救火呀!救火呀……”

  在家院的外面,在绝对安全的地方,芊子开始跺着脚,扯着嗓子喊。

  这时大火已经封住了家门,已经将整个屋顶烧遍了。火光冲天,映得数十米内一切都红彤彤的,烤得芊子脸上热乎乎的。显然的,娘是根本不可能爬出来的。芊子对自己的计谋如此简单,如此顺遂人愿,玩儿似的就实现了,感到很开心。她想这世上的事,一念既生,只要肯去做,大抵总是会成功的。她甚至觉得,那火焰,那火光,是异常之美丽的……

  终于有人赶来了。只一个人,是老广泰。留守在这个村里的,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人,那些十岁以下的孩子,那些常年病病蔫蔫的女人,那几个残废和痴傻之人,也只有站在自家门口,或从自家窗子探出头望着芊子家的火光冲天而已。他们情知火已经烧大到无法救灭的地步,自己就是慢腾腾地赶了去,也是根本无能为力的。

  “芊子!你……怎么就失了火了?!”

  “更生来我家,走时碰落了油灯……”

  “你娘哪?”

  “只我自己逃出命来了。我娘她还在里边,我背不动抱不动的……”

  “芊子!你好狠的心肠!……”

  “难道我非得陪着她烧死不可呀!你有能耐,你救给我看!”

  “畜生!……”

  老广泰在火势前这边跑跑,那边跑跑,气急败坏的样子,使芊子暗暗觉得可笑。

  只有山墙上的一扇小窗还没烧到,滚滚的浓烟正从那小窗往外冒……

  老广泰奔了过去……

  “老家伙你不要命啦!”

  老广泰身子一纵,已从那小窗口翻入屋里了。更准确地说,是栽入屋里去了……

  “芊子娘!芊子娘!……”

  轰然一声,房屋落架了。老广泰的声音戛然而止……

  几天后,芊子随着人流,从某城市的火车站走出来。

  这是城市的边缘区域,还不算真正的城里,但那一种人来人往的热闹,那一处连一处的卖货摊chuáng,那一块比一块大的广告牌板,那一阵阵嘈杂的市声,却已经使芊子的眼睛不够使,耳朵也不够用了。

  啊,这就是城市!

  她知道,只要花上几角钱,再乘上几站公共汽车,自己就是真正地投身到城市的怀抱中了。如果村里那些早几年就闯dàng出来了的小姐妹们说得不错,那么,一百种好命运,一百种将属于她芊子的一种比一种光明一种比一种荣华一种比一种富贵的好命运,肯定的,正在城市的怀抱中殷殷地期待着她呢!

  但她一时还是有些懵懂。

  内心里也还是多多少少有种不踏实的感觉。这一种不踏实的感觉完全是由于老广泰的死造成的。

  老家伙gān吗找死呢?

  活该!

  省得他活着,又企图把翟村的人们都找回去重新种地!

  “你叫芊子吧?”

  芊子一扭头,见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

  她点了点头。

  “从翟村出来的?”

  她又点了点头。她还没从懵懂状态缓过神儿来。眼前的热闹对她的心理冲击太大了。

  “跟我来一下。”

  对方一把抓住了芊子手腕。她有些稀里糊涂的,就被扯到一辆吉普车前,推上了车。

  开车的问:“就是她?”

  那男人说:“没错儿!”

  “我真想扇她几耳光!”

  “开车吧!”

  于是吉普车开了……

  于是城市的边缘区域那一种其实很混乱的情形,从车窗外飞快地向后倒退了……

  芊子心里有点儿明白了几分。

  那男人从兜里掏出证件,举在她面前,让她有足够的时间看清楚。

  “十几了?”

  “十七……”

  “才十七,就能想出那么不要脸的计谋了?心就变得那么狠毒了?”

  “叔叔,我没犯法。真的,是更生他碰落了油灯……”

  “住口!你他妈的知道吗?你姐夫那个弟弟,他jiāo待了实情之后,就jīng神失常了。”

  “可是真的是因为他碰落了油灯……”

  芊子有了什么主意,将一只手伸入兜里,掏出块口香糖往嘴里一塞——她两眼直勾勾地盯住县公安局的人的脸看,希望奇迹发生,希望对方会叫开车的停车,和颜悦色地放她下车……

  她起劲儿地嚼着……

  然而奇迹却并没有发生。

  “妈的!你个……小潘金莲!还嚼口香糖!还这么望着我!”

  对方从兜里掏出什么亮锃锃的东西,咔嚓一声,铐在她手上……

  芊子觉得腕上一阵冰凉,一阵钳疼。

  她没低头朝腕上看。而是将目光望向了窗外——一排排高大的杨树,一片片绿色的田地从车窗外飞快地朝后闪……

  她刚刚接近的城市,早已被吉普车抛在远远的后面了……

  芊子突然失声大叫:“娘啊!娘啊!快来救救我呀!亲娘呀……”

  比她娘在“失火”那一天夜晚的叫喊更加凄惨,更加令人听来毛骨悚然……〖〗〖HT5"K〗尾巴〖〗〖〗弧上的舞者〖〗列位,我所遇到的问题,十分……怎么说呢?……十分的……十分的那个!很麻烦,很严重,使我恼羞……但是又没法儿成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向谁去怒,倘非要怒,那么也只有怒我自己了,而我当然是不愿怒我自己的。我已经很无辜很委屈了嘛!我是一个不幸的受害者呀!

  如果一个人,人缘儿挺好的一个人,日子过得挺顺心的一个人,某一天无意之中发现,发现自己……可能正在长出着尾巴,不,不是他妈的什么可能不可能,竟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因为它,我指的当然是尾巴,从我骶骨那儿长出着的尾巴,已经六寸多长了,那么他,也就是我,究竟该拿自己怎么办呢?

  列位,请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吧,如果你们是稍有同情心的,难道你们竟一点儿都不同情于我吗?我的尾巴它现在还继续在长啊!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都不停地在长着啊!不屈不挠而又“发育良好”地在长着!长速比豆芽慢点儿,比一个婴孩的成长却快得多……

  列位,你们说我可怎么办啊?

  但是我又跟你们扯什么他妈的同情不同情的gān吗呢?其实我内心里根本就不曾指望列位同情于我。甭说一点儿,一丁点儿,一丁丁点儿都不指望!如今金子、珠宝和钻石早已经不算什么稀罕之物了,从商店的柜台里,到一切形式的广告中,到女人们的脖子上、手指上、腕上、耳垂儿上,比比皆是,足镯的广告早已出现了,也就是说不久金子、珠宝和钻石,将成为女人脚腕上的玩意儿了。而同情心却是相当稀罕的东西了,我怎么会傻兮兮地指望列位将相当稀罕的东西给予我呢?何况我怀疑列位自身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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