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223)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于是他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将对方扯到一旁劝阻:“哎你不能买啊,那明明是假的呀!”

  人家说:“我看是真的。”

  他说:“我有看皮的经验,那是碎狗皮角拼对成的。”

  人家说:“你别管!”

  而卖的人,包括“托儿”们,皆不拿好眼色瞪他。分明的恨极了。

  倘我,该说的说了,必会转身而去的。他则不。他不是我啊。他显然是个不能眼看着别人上当的人。他的北影同仁“率领”一gān人等往北影自己的家走;他则抄近道一路跑回北影,跑至那位的家里,那位的夫人不在。在班上。又一路跑去车间,找到了相告:“快回家,你那口子要买两条假狐皮,正将些个骗子往家领。多不安全!”

  于是为妻的匆匆赶回家,在家门口将丈夫和些个骗子们堵个正着——那丈夫挨了夫人一顿狠训,一桩卖买眼瞅着成了,因他而没成。

  为妻的女人自然特感激他;为夫的男人却老大不悦,几天不理他。

  他呢,很欣慰。仿佛,使骗子们的骗局没有得逞,使就要上当的人没有上当,是他的第二职业,有成就感似的。

  多可爱的“大老爷们儿”!

  还有一次,两个正当年的扒手,发现了他兜里揣着手机,遂将他当成伺机下手的目标。暗暗跟踪他到一菜摊前,一左一右挤住他,开始做案。

  他呢,早有察觉。实际上是他不动声色地将两个扒手引到了菜摊前。

  扒手之手刚入他兜儿,他忽然伸展双臂两厢里紧紧擞住了两个扒手的肩。也是仗着自身的qiáng壮,他一点儿都不怕两个正当年的扒手。

  两个扒手难免心虚,其中一个说:“大哥,这是gān什么呀?”

  他冷冷地说:“不gān什么。喜欢你俩”。

  又对摆菜摊的外地小姑娘说:“买菜。十斤huáng瓜、十斤柿子、十斤蒜苗,十斤荷兰豆……”

  专捡时令贵菜,各要十斤。

  摆菜摊儿的外地小姑娘看着他那“严肃”的样子,呆,怯。

  他催促:“别发愣,秤啊!”

  两个扒手挣扭了几次身子,又哪里能摆脱他“亲爱”的臂膀!并从他的搂势中领教到了他这个男人的qiáng壮,乖乖不敢造次。

  菜一一秤好了。

  他命令两个扒手:“掏钱”。

  一个扒手说:“大哥,别开我们玩笑。”

  另一个扒手说:“大哥您看,兜里钱都掏出来了,不够一样菜买十斤啊!”

  他说:“钱放摊儿上。”

  又对小姑娘说:“点点。可着这些钱买!”

  小姑娘被搞懞了,几乎要哭。

  他笑了:“你怕的什么劲儿啊?没听他俩都叫我大哥么?这个主我能做。”

  于是菜被重新秤过,装了满满的两大塑料袋儿。加起来至少也有十五六斤。而两个扒手兜里,是一个钢镚儿也没有了……

  望着两个扒手各拎一袋儿菜走远的背影,他笑了。他一笑,就变成另一类男人了,特随和的那一类。

  他最后说:“这么冷的天,也卖出了不少,收摊吧!再不收摊,一会儿zhōu(左扌右周)摊儿的人来了,你该赔了。”

  望着小姑娘也收摊儿走远,他才从容踱开,悠然散步,似乎什么异常之事也没发生……

  某天我看到他在与人聊天,就站在不远处等他。我几乎已习惯了与他结伴散步。

  不料他虽也看到了我,却说起来没完。

  我就冲他喊:“嗨,汇报工作那?!”

  他朝我望一眼,仍不走来。

  我只好自己识趣儿地离开。

  片刻他赶上了我,我问:“什么人?”

  他说:“咱们北影的。”

  一副心事凝重的样子,还长叹。

  我说:“什么要紧的话,聊个没完?”

  他说:“那人好哇。”

  久未听过这种话了——如今仿佛是个流行说“那人很坏”的时代。仿佛通过说一切的人都很坏,才能间接地证明唯自己好。而且,对于某些人,几乎是剩下了这么一种能证明自己好的方法。

  我不由问:“怎么个好法儿?”

  他说:“他年轻时妻子就瘫痪了。他服侍了妻子三十余年,无怨无悔。他为此上戏很少,业务成就也没什么积累……前几天他妻子去世了,我在安慰他……”

  我真没想到他那么样的一个“大老爷们儿”竟会安慰别人。可惜我一句也没听到他是怎么安慰的。连想象也想象不出。

  我不由又问:“你们是朋友?”

  他回答:“谈不上是朋友。同一茬的北影人而已。”

  分明的,他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沉默片刻,又说:“他是好人。像他这样的丈夫不多。我愿意安慰一个好人。”

  我站住了,凝视他。

  轮到他问我了:“你这么看着我gān什么?”

  我当时很想对他说:“你也是一个好人。”

  但却没说。

  ……

  看到被晨练的人们攀压断了的树,他心疼;看到早市管理人员粗bào地对待摆摊人,他说情;他竟兜里装了小米,撒在林间喂麻雀,怕新出生的“一代”小麻雀营养不良……

  今天早晨,我们又一起散步。

  我说:“我出新书了,想送你一本。”

  他从未开口向我要过书。但我知道他是个喜欢看书的人。

  他说:“不用。我去买。我买过你不少书。”

  我说:“不许买。以后出一本送你一本。”

  我之对人有好感,也只有送书表达而已。

  我想,我该背地里打听一下他姓甚名谁了,好写在书上。

  ……

  现实生活中因有了一些大人物,名人,而热闹,而喧嚣,而忽风忽雨的;也因有了他这样一些普普通通,个性可爱的人,而有不矫饰的真情,而暖意,甚至,而有意思……

  一个红卫兵的自白

  第一章

  我们那个大杂院,共七户。卢家是“坐地户”。我家和其余五家,都因动迁从四面八方搬来不久。一九六六年元旦前,凑齐在那个院里了。chūn节,互相拜年,和睦友好的关系从此奠定基础。那一年我十七。初三。

  卢叔是“院长”,以“坐地户”虔诚的热情,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管理我们这个大院的责任,晚十点插大门;早六点开大门;比较公平地划分各家各户盖“门斗”和煤拌棚的面积;撵走到院里玩闹的野孩子;对出现在院里的行迹可疑的陌生人进行盘问;突然断电则严肃地查寻原因;不失一切时机地树立威信。

  他三十七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一岁。可在我心目中是长辈。曾参加抗美援朝,立一次小功。复员当铁路乘警,得意过一阵子。天生的驴脾气,动辄以保家卫国的功臣自居,为些jī毛蒜皮的事屡屡触怒领导,结果仅仅由于一次两厢情愿的“男女问题”被开除公职。不服,研究法律。上诉。认为按照法律条文,自己是在与那女人将“入港”而未来得及“入港”之际被“捉jian”的,算不得事实上的“jian情”。上级机关批驳:开除公职,依据的并非法律,是道德。未来得及“入港”算他走运。果已“入港”,就不但要开除公职,且要判罪了。那女人是他的顶头上司——一位老局长的年轻夫人。他各方奔走,到处辩白,希望获得同情。闹腾两年,难以翻案。万般无奈,只好继承他父亲卢老麻子的衣钵,gān起推手推车敲鼓收破烂的行当。用他自己的话说,枪林弹雨闯过来了,却一个跟斗栽倒在一个女人怀里爬不起!“他妈的不过就是怀里呀!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呀!”他常与人谈到自己当年这件功倍成半极可悲的“风流韵事”。因为“就是怀里”,“就是一个女人”,无比委屈。委屈中流露出很不上算的意思。“他妈的是她先挑逗的我!她是局长夫人,不先挑逗我,我敢勾搭她么?他妈的事发后她倒哭哭啼啼,反咬我一口。如今还当上了科长!”他对败坏了他名誉、断送了他前程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可每次诅咒之后,总这么说一句:“他妈的她真有股子骚劲儿,叭地飞个媚眼,谁是男人也苏半边身子!”分明还有点旧情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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