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上的舞者_梁晓声【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快活斋”血红的独眼,仿佛不怀好意地咄咄地目送着他们在“塔头甸子”里磕磕绊绊,跟头把式地仓皇而去,渐渐被夜的黑暗所吞……

  县城小火车站候车室里,一对儿年轻夫妻互相依偎着,坐在白油漆漆过却被种种肮脏所污的长椅上。这是一个不大的小县城。就是通常被人们说成是“一条马路,一个警察两只猴”的那类小县城。猴?这地方根本没有过公园或动物园,便没猴。连耍猴的也没在这个地方出现过。所以这个地方的人们大抵没见过真猴活猴。警察却不止一个。他们的姓都挺古怪。一位姓那,一位姓漆,一位姓果。这地方满汉杂居,汉人管文治,满人管法制。每日里二十四小时之内,仅有四次列车通过。还有一次列车是货车。严格说,这算不上一个县城,不过是一个在东北荒原上趴了很多年,容貌却不曾改变过的小镇子。

  这地方的候车室简陋败坏得不像话——两扇门已走形,难以关严。寒冷畅通无阻地闯进来,用冰冷的手肆无忌惮地蹂躏每一个候车的人。其实人也不多,算上那一对年轻夫妻,总共才八九十来个。可能其中还有流窜者,纯粹是把这里当成免费的旅店。候车室地中间有只小铁炉子,就是北方人家烧蜂窝煤的那种小铁炉子。炉子虽小,烟筒却很粗,靠了一节节“拐脖儿”七拐八拐,如同化工车间的空中管道。为了巩固它们,经经纬纬拉扯向四面八方的粗细铁丝,如同黑夜里she向天空的jiāo叉火力网一样。若夏天,大概苍蝇蚊子在空中飞行时,也必得像密集jiāo叉的公路上的车辆一样小心而谨慎,否则可能一头撞在铁丝上小命呜呼。铁炉里的火是早已熄灭了。冰凉的烟筒下吊着一只只玻璃罐头瓶,内中或多或少地都盛着些黑褐色的烟油子。车站的人能想到这一点,足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并未彻底丧失。 今夜在车站值勤的是“那警察”。原先的老铁路治安警察退休了,“那警察”被调了来。反正左右都是当警察,他并不在乎身上的huáng警服变成了蓝警服。

  四十来岁的“那警察”正在值班室和二十来岁的女站勤聊天,忽然想吸烟,一时找不到火,就离开值班室,步态威严地走到了铁炉子跟前。他哈下腰用铁钩子捅了半天炉子,没捅出一颗红火碳,沮丧地直起腰,拍了拍手,目光落在那一对儿年轻夫妻身上。别的些个人们都在蜷蜷缩缩,或倒或卧地打瞌睡,只他俩互相依偎着,前身合盖一件埋埋汰汰的看不出颜色的大衣御寒,各自睁大着双眼愣神儿。

  “喂,有火儿没有?”

  年轻的丈夫缓缓地将脸侧转向“那警察”。

  “我问你,有火儿没有?想借个火儿,吸支烟。”

  对方缓缓地从大衣底下探出一只手,伸入到大衣口袋里。

  “那警察”便走到了他们跟前。 “霍村的吧?”

  “那警察”吸着烟,将火柴还给对方时,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对方仰脸儿瞅着他,有几分不安地摇摇头。见男的摇头,女的赶紧跟着摇头。

  “那警察”吐了口烟,肯定地说:“别摇头,你们骗不了我!你们若不是霍村的才怪了呢!”说着,将自己的一只手伸入了人家的大衣兜,掏出来时,手心手背都是煤末子,颇得意地又说:“你们这些霍村人啊,应该修个庙,庙里给马五金塑个像,供财神爷一样供着!若不是靠了他,你们这些穷土包子能乞哧窟哧地发了起来吗?”

  马五金是麻老五的本姓大名。

  年轻轻的一对儿男女不禁地对视一眼,表情更加不安。

  “那警察”在不比长椅gān净多少的警服上揩揩那只沾了煤末子的手,又问:“你们……小两口儿?”

  年轻轻的一对儿男女赶紧点头。

  “那警察”瞅瞅男的那张忧郁的脸,又瞅瞅女的那张忧郁的脸,再问:“真的假的?” “真的,是真的!……”

  她急切切地抢先说。

  他分明也很心虚,却故作镇定地说:“我们随身带着结婚证书哪,你不信可以看看……”说着,从身上掀开大衣,就拉一只黑手提包的拉链儿。

  “别,”“那警察”制止道,“我才不稀罕看你们那玩意儿呢!你们是假夫妻我也管不着。只要你们手提包里不藏着炸弹就行!”

  小伙子便没彻底拉开提包的拉链。苦苦地,嘴角皱起一笑,复将大衣盖在身上。

  “没炸弹,真没炸弹……”

  年轻轻的小媳妇,仍有几分慌张地保证着。

  “我看,你俩愁眉不展的样子,八成是双双逃婚吧?”

  “那警察”对他们颇感起兴趣来,深深吸烟,却吸不透,骂道:“他妈的,这年头连当警察的也不得不吸冒牌烟了!”

  小媳妇怯怯地说:“我们不是逃婚的,是逃……”

  小伙子在大衣底下拧了她的手一下,赶紧打断她的说话:“我们是逃婚的,怎么样?”

  “那警察”将吸起来太困难的烟扔在地上,碾碎之后,瞧着他们笑了:“逃婚我更管不着啦!霍村人我都挺熟悉的,你们是哪家哪户的?”

  小媳妇瞅着自己的丈夫,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我们……我……是耿福全的儿子……”

  她的丈夫显然是个诚实惯了的人,在说谎骗人方面一点儿也不比她有经验,她向他丢眼色已晚了。

  “耿福全?你是耿福全的儿子?你爸我可太认识了!十七八年前,他可是个人物!全县‘活学活用’的标兵,学大寨的带头人,动不动就到省里去开会……”

  “哎,老那,你死哪儿去啦!……”

  值班室的小窗啪地从里面被推开了,探出一颗女人鬈毛狮子般的头,大呼小叫。

  “就来!逃婚归逃婚,可你们有没有什么口信儿,希望我转告你们老子啊?”

  他们摇头。

  “老那!等着你帮我缠毛线呢……”

  “就来就来,三点零六的车正点到达,那么,祝你们一路平安NB023!……”

  “那警察”离去了。

  小媳妇两眼吧哒吧哒往下落泪。

  “你咋了?”

  在这么一个地方,在这么一种时候,凶吉未卜,前程难料,她丈夫觉得惭愧,觉得太屈了她,话语之中不免充满柔情。

  “听人家说起咱爹从前,我心里难过。”

  “是啊,我心里也难过着哪。要是从前,麻老五,哼!算啦,好汉不提当年勇!”

  “车票呢?千万别弄丢了……”

  “丢不了。兜里揣着哪……”

  “咱们到了省城,还往哪儿继续逃哇?”

  “我也不知道,一切听咱爹的呗!”

  “连张介绍信也没有,到了哪一个地方,怎么住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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