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105)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说大家误解了,赵卫东“文革”中并无打砸抢之恶劣行径。他觉得不便说,乃因他与赵卫东当年有点儿情敌的关系,都是肖冬云的暗恋者。都企图俘虏她的芳心。他是怕评价之词一个用得不当,有忌妒之嫌,授人以柄。

  他说他对赵卫东的总体印象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个善于将自己层层包缠起来的人。没有朋友。对任何事从不发表看法。“文革”中不知为什么特别活跃了,但也仅仅表现在思想言论上罢了……

  之后众人又经过了一番讨论、辩论,最终达成一致意见——欢迎!大张旗鼓地开动本市宣传机器,不过要在“科技qiáng国”方面做绵绣文章——克隆羊算什么呀?我们把三十几年前的人都救活了,我们中国人已经站在生命科学的最前沿了呀!这是“改革开放”的伟大成果之一啊!

  于是有一位诗人当即成诗。

  诗曰:

  欢迎走失的孩子归家,

  咚咚铿!

  今天的孩子敲锣又击鼓。

  大道昌兮,

  国运盛兮,

  连天空也祝贺以彩霞!

  ……

  于是众人鼓掌。

  市长连道:“好,好,就用‘欢迎走失的孩子归家’一句做一幅欢迎大横标!组织小学的中学的高中的学生夹道欢迎!要全市动员,为了‘欢迎走失的孩子归家’大搞一次全市卫生!要赶印jīng美的请柬,邀请本市的商企界人士和外省市投资人士做嘉宾!当然了,还要从省城请几位歌星来!愿意前来的外省市包括北京的新闻界朋友,食宿费一律报销。另外还要给补贴!总之,为了提高本市的知名度,一定要将此事的新闻性利用足!有一百分新闻性只利用到九十九分都不行!该花的钱,一定花,花在刀刃上的钱,不必心疼!……”

  于是当场批了十万元欢迎会筹备金。

  ……

  然而一行七人到时,天空并无彩霞。沉郁地yīn霾着,而且刮三四级风。市里多处地方在施工,即刮三四级风,便飞沙扑面了。许多夹道欢迎的孩子都迷了眼。于是与上前献花的小学生一道上前献诗的诗人,不得不将“连天空也祝贺以彩霞”一句,

  脑筋急转弯地改为:“风儿送来了细沙/这是大地在表示它的惊讶!”

  七人全都没有想到会有欢迎的仪式在等待自己们。在车上互推了半天才下来。下来之后又互推一阵,谁都不肯走在前边。七人中胡雪玫是见过类似的场面的。最终还是她大大方方地走在前边接了花,并满脸堆下礼节性的微笑,耐心地听诗人朗读他那首不知所云且又冗长的诗。幸而诗人手中的诗稿被风刮走了几页。他去追时,少先队员们chuī起了队号,敲起了队鼓,动静闹得特大……

  接下来该市民政局长一一与七人握手,将他们陪上了主席台……

  再接着是市委的一位副书记代表市委领导讲话,大意无非是勉励今天的学生们努力学习,热爱科学,长大都当科学家,使祖国成为科技qiáng国……

  随之是商企界代表讲话,不失时机地进行商品推销……

  最后是一行七人的代表讲话。郝处长说毫无准备,推荐胡雪玫讲几句。胡雪玫觉得自己讲名不正言不顺,又推荐肖冬云。肖冬云认为资格理应让给赵卫东。而赵卫东竟耍大牌地瞪着她说:“我不是傀儡,谁想利用就可以利用一下。”肖冬梅从旁听了非常来气,在胡雪玫眼色的怂恿之下,也不经张、郝二位同意,倏地站起来就大步走到了麦克风那儿,抓住麦克风不假思索地张口就说:“我叫肖冬梅,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当年一中的校长是我父亲。我觉得我对不起他。因为在他特别需要亲人照顾的时候我没在他身边。我现在要为在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唱一首歌……”

  接着她就唱起了第二次到“大姐”家跟着收音机学会的一首歌《父亲》:

  小时候,最疼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让你骑在自己肩上的那个男人是谁?

  有时候对你很严厉的那个男人是谁?

  你摔倒了,鼓励你自己爬起来的

  那个男人是谁?

  岁月流失,往事如烟,记忆如水,

  哪个男人还能爱你爱得那么纯粹?……

  当肖冬云望见“欢迎走失的孩子归家”的横标,心中顿涌一阵悲伤的温馨。她没有料到妹妹会“挺身而出”。当妹妹一提到父亲,她霎时泪如泉涌。而当妹妹唱那首歌时,她已双手掩面,无声抽泣了……

  肖冬梅唱完,李建国有话忍不住要说。他对在“文革”中抄了别人家的事表示了忏悔。他在台上当众打了自己三记耳光。他说第一记耳光是替三十几年前的教育局长打的;第二记耳光是替自己的父亲教训自己,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不能教训自己了;第三记是替自己打的,当年自己胡作非为,现在懂事了,理应和从前的自己当众决裂……

  于是当年那几户人家的男女老少纷纷上了台,虔诚地表示对他的宽恕。当事人们皆已故去。他们的儿女也已五六十岁。一位四十来岁的妇女说她对李建国印象很深。李建国问:“大婶,那是为什么?”

  那妇女说:“你别叫我大婶。你当年与一伙红卫兵抄我家时,我才四岁,比你小十几岁。我之所以对你印象很深,是因为你不但一脚踏扁了我的塑料娃,还对我凶恶地吼:‘记住你红卫兵爷爷的大名——李建国!’所以直到今天我还牢记着你的姓名……”

  这种当众揭发自然使李建国láng狈不堪。幸而那时他的哥哥,大腹便便的电力局长一家三口走上了台。哥哥的女儿已是二十四五岁的大姑娘,大学毕业后在电力系统工作。她亲亲密密地叫了李建国一声“叔”,之后端详着他,终于忍俊不禁嘻嘻地笑将起来……

  而哥哥摸着他的头说:“好,好,回来了就好!你侄女从网上知道你已经挣了三万五千多元钱,真有出息!不愧是我的弟弟,明天就把钱jiāo给你嫂子保管着吧!让她替你炒股。她炒股有经验,只赚不赔!”

  嫂子嗔道:“瞧你说起来就没完。有些应该家去再说的话,何必在这种场合非急着说,也不分个家里外头!”——随即握住他的一只手,以悲悲切切的语调又对他说:“兄弟呀,你可真受了苦啦!能回来就好。只当我和你哥多生了一个儿子,往后我们就拿你当儿子吧,嫂子我保证让你活得快快乐乐的……”

  他觉得那是他嫂子的女人看去未免太年轻了,似乎只比他的侄女大五六岁。也觉得她对他的亲,显然的不那么真诚可靠。

  逮个空儿他把他心里的奇怪讲给胡雪玫听了,胡雪玫说:“我也注意到这一点了。那女人肯定不是你哥哥的原妻。”

  他这才恍然大悟,又逮个空儿,避开嫂子,将他哥哥扯到一旁悄问:“哥我起先的嫂子死了吗?”

  他哥窘态毕露地回答:“死倒没死。不过……咳,你问这个gān吗?父母讲亲的不亲的,嫂子还讲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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