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3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她们明白,敢像她们的父亲那样表示同情的人,在全县是不多的。

  当然,她们内心里也有着与父亲与母亲一样的同情。

  但是她们不敢表示出来。

  因为她们是红卫兵。

  因为她们同时明白,自己是红卫兵这一点,决定了在许多时候,在许多情况下,自己与父亲与母亲应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观点,不同的态度,不同的立场……

  否则,还配臂戴红卫兵袖标吗?

  徒弟被逮捕的第二天夜里,小小的唯一的照相馆失火了。待人们将大火扑灭,才发现那被烧焦了的老照相师傅的身子悬吊梁上……

  又过了几天,从省城里闯来了一批大学的红卫兵。他们根本不屑于与县中的红卫兵发生任何革命联系,当天就夺了县委和县政府的大权,也捎带着夺了县中的权,并宣布了一批该被打倒的人的名单,其中便有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父亲李县长以及她们自己的父亲……

  由那一幅镶在工艺古典的大相框里的女人luǒ体彩照,红卫兵肖冬梅的思想,如电影倒片机在飞快地倒片一样,迅速倒回到了她的记忆的昨天。是的,那些三十四年前发生在中国偏远小县城里的“文革”往事,对于中国以及大多数中国人虽已成为历史,但对于她却仍是不久以前的经历。

  为什么同样是在中国,在她的家乡那座小县城里,一些县中的女学生只不过将自己的黑白照着上了颜色以作学生时代的有色彩的留念,就成为一条集体的罪过,就使一个眉清目秀的好青年被定为“坏分子”,而且在被打断了一条腿抽瞎了一只眼后又戴上手铐押去服刑了,并使他的师傅因莫大的羞耻感和悲愤无可诉处而自缢了;在此城市,人们竟可以随心所欲地当艺术品似的,将一个一丝不挂的容貌化妆得近乎妖冶的女人的luǒ体彩印镶在那么高级的框子里,挂在卧室的墙上呢?

  可这又是谁家的卧室呢?多白的四壁呀!多么新又多么漂亮的卧室家具呀!自己又是睡在谁家的卧室的chuáng上呢?多么软、躺着多么舒适的一张大chuáng呀!

  一夜多梦的酣睡,竟使她一时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别人家怎么睡在了别人chuáng上的。她极想睁开眼睛再看那个镶在相框中的

  luǒ体女人。因为她那优美的luǒ体优美的姿态以及她脸上那种luǒ得极为坦然的表情,对她有着太大太大的吸引力了。这会儿的她,与昨晚在步行街上的她相比,其心理有着极为不同的差别。昨晚,在步行街上,望见那些虽非一丝不挂,但也几近于luǒ体的男女人体广告时,周围全都是人呀!她觉得周围的人全都在盯住她看着她呀!即使她那么觉得,她最初的反应也并不是闭上眼睛,而是瞪大了眼睛,目光被吸引住了难以移开。对于女人的luǒ或半luǒ的优美的身体,不但是男人们的目光注定了要被吸引的,也是女人们的目光要欣赏着久望的。是在听到李建国的大声吼叫之后,她才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并用双手捂上双眼的。如果不是听到了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大声吼叫,她不知会愕异地目不转睛地呆望多半天呢!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吼叫当时对她的心理起着这样一种作用——唤醒她的羞耻意识和罪过意识。但是此刻的情况却不同。此刻她周围没有许许多多的别人,甚至没有第二双眼睛在看着自己。更没有一名红卫兵战友李建国在发出愤怒的吼叫。只要她愿意睁开眼睛望那大相框里的一丝不挂的女人,她就可以无所顾虑无所忌讳地睁开眼睛望“她”。愿意望多久,可以任意地望多久……

  她却未再睁眼一望。

  她的头脑中还在思想着“昨天”的记忆所引起的大困惑,试图自己对自己解释个明白。而闭着眼睛思想是她一向的习惯。既想先看个够,又想先明白,结果斯时斯刻她是既想不明白,也耽误着没顾上久看。何况还有另一个疑问“第三者插足”,那就是——这究竟是谁的家?

  一夜多梦的酣睡不仅使她醒来后竟一时的忘了昨晚是怎么到这儿的,而且彻底忘了昨晚她和姐姐和另两名红卫兵战友在步行街上的遭遇。我们这里将她斯时斯刻的心理与她昨晚在步行街上的心理区别加以比较,只不过是我们的瞎分析,并非是她自己对自己的分析……

  谁说这儿没有别人?!一条手臂伸进了她盖着的毛巾被下,搂住了她腰那儿。接着,一个身体也钻了进来。那身体的前胸紧贴她的后背……

  她刹那间吃惊得屏息敛气,全身僵住,动弹不得。

  噢老天啊!我……我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chuáng上?!

  是的,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chuáng上——这的的确确是中国偏远小县城县中的初中女红卫兵三十四年后头脑中闪过的第一道惊恐电火。

  为什么一想,就先自想到了是和一个男人,而非一个女人呢?

  是一切女人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原来和别人睡在同一张chuáng上都会这么想呢,还是只有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肖冬梅那种年龄的女孩儿们才会这么想呢?抑或单单是红卫兵肖冬梅自己才本能地这么想?

  如果只有她自己才本能地这么想,那本能对于她——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初一女孩儿究竟意味着意识中的一些什么青chūn期的内容呢?

  如果三十四年前的肖冬梅们,是红卫兵的也罢,不是红卫兵的也罢,斯时斯刻都难免会这么想,对于她们总体的青chūn期意识又意味着些什么内容呢?

  三十四年后的今天,肖冬梅的同龄女孩儿们也会这么想吗?

  抑或一切女人都难免地会本能地这么想?

  倘确乎是她们的本能意识,她们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本能意识呢?

  我……我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chuáng上?!红卫兵肖冬梅是先自万分惊恐地这么想的。

  总之她斯时斯刻不是这么想的——我和哪一个女人睡在同一张chuáng上?

  如果这么想,不是就大可不必万分惊恐了吗?

  也不是这么想的——我和谁睡在同一张chuáng上?

  这样想太是孩子的想法。孩子只要觉得一觉睡得好,不在乎究竟是和男人同chuáng还是和女人同chuáng。也不是男人的想法。男人无非和男人睡在同一张chuáng上,或者和女人睡在同一张chuáng上,无论熟悉的或陌生的,两种情况都不至于使男人万分惊恐……

  但是红卫兵肖冬梅很快就凭自己的身体感觉到——搂在自己腰那儿的手臂,以及侵犯入自己棉线被之下的身体,似乎不太像一个男人的手臂男人的身体。那手臂分明的对她自己的身体并无任何企图,而且丝毫也没有攻击性。它是多么的温柔啊!它只不过轻轻搂在她腰那儿。除了证明着一种亲密的甚至可以形容为亲爱的关系,根本不再值得作另外的怀疑。那紧贴着自己后背的胸脯和身体也是多么的温柔啊!那胸脯多么的富有弹性啊!那高耸的肌肤之下所蕴生着的弹性,难道不是一对丰满的rǔ房才有的吗?

  那么,我不是和一个男人同睡在一张chuáng上,而是和一个女人同睡在一张chuáng上了?——她对此点一经确定无疑,心中的万分惊恐顿时一扫而光。全身仿佛凝固了的血液,也似乎刷地恢复了正常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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