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她随“姐”们所去的饭店是“海味斋”。大堂四周一排排巨大的鱼缸里,养着各种各样的鱼、虾、蟹、鳖、蛤、蚬、贝。对于红卫兵肖冬梅来说,那情形简直是叹为观止的。以至于她忘了自己是随着“姐”们前去吃的。她仿佛去到的不是什么“海味斋”,而是“水族馆”。她从紧靠门的第一排鱼缸绕着大堂四周看将过去,“姐”连唤她几声她都没听见。以至于“姐”不得不走到她身旁去扯她,同时低声告诫她:“别露怯!别忘了你是见过世面的,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前途远大的学生!”

  红卫兵肖冬梅出生于这个世界上十六年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那么多道鲜美的海味儿。唯一使她犹犹豫豫不太敢吃的是“醉虾”。那些初浸于酒的虾,更加地活蹦乱跳。四个男人都说,吃的就是眼见着的那一股生猛劲儿,并且边说边都下手抓起来剥嚼嘬咂。那情形仿佛将硬壳虫当成香苏糖的非洲土著人似的。直看得个肖冬梅目瞪口呆。她以为“姐”是断不会像四个男人们一样忍心下嘴而且吃得不成体统的,斜眼朝“姐”一乜,但见“姐”呢竟也是争先恐后双手齐下地大快朵颐着。

  “姐”发现了她那一乜,嗔道:“别装斯文,你不是一向最爱吃这一口的吗?”

  于是男人们的目光也都一齐定格,同时奇怪地看她。

  红卫兵肖冬梅的头脑之中随即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条毛主席语录是——“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儿吗?那就要亲口尝一尝。”她寻思——不吃,必被四个男人怀疑到底是不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的学生。若是,在北京,“醉虾”总会是吃过的吧?红卫兵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抓鳖,还怕餐桌上的些个小小虾子吗?何况是醉了也不会蹦到人身上咬人的些个小小虾子。这么一寻思,明智加蔑视,便陡生一股英雄主义气概,脸上可爱地微笑着,伸手抓起了一只……

  一个男人鼓励地说:“这就对了。大哥们都是你姐的亲密朋友,那么你也就是我们的小妹妹一样了。你太斯文,我们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姐”那会儿已剥光了一只,二指轻轻捏着,正一下反一下,两面儿都沾了作料,佯装出一脸慈母般的爱意,捏着便朝她嘴里塞,还一边说:“我这小妹从小娇惯了,吃包子只掏馅儿吃,吃什么要剥的东西都是家人替她剥……”

  肖冬梅吃下了那一只醉虾,顿觉其鲜其嫩妙不可言。而男人们听了“姐”的话,一只接一只将剥光了两面儿都沾过了作料的虾往她的小盘里放。她渐渐吃得上瘾。男人们看着,不,也可以说是欣赏着她那一种贪馋的吃相,一个个显得十分高兴。一个男人竟召来侍者小姐又专为满足她的需求添了半斤……

  经历了粮食困难时期,上中学以后口粮定量才二十八斤半,且副食极其匮乏的她那个年代的中学女生,神经系统所遭到的“饿”字的破坏尚未得以恢复,胃口普遍比今天的中学女生们大得多。她吃了不少醉虾,竟还能津津有味儿地吃别种的海鲜。这也不免使男人们对她有点儿目瞪口呆起来。

  “姐”的手暗在她腿上拧了一下。

  “姐”说:“我妹今年以来又贪长,要不一个女孩儿家哪儿像她能吃这么多!”

  正巧上来了鱼肉水晶包儿。“姐”的话使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失态就容易又引起怀疑啊。自己得为“姐”的谎话负责到底啊。于是她赶紧再往回找娇娇小妹的那份感觉。那份感觉也是她此前没体会过的。因为她的亲姐姐肖冬云只比她大两岁,她在亲姐姐面前从不娇,在父母面前也从不娇……

  她用筷子夹起一个水晶包儿,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后放在盘儿里,然后将筷子伸入“dòng”去,将成丸的馅夹碎,再然后一筷子一筷子弄出来吃。那样儿也就不像是人在吃包子,而像小猴用树枝从蜂窝里往外沾蜜了……

  “姐”什么都不吃了。“姐”饮了一口啤酒,以赞赏的目光默默望着她进行表演。四个男人也都看着她那么吃包子看得饶有兴趣……

  她终于将一个包子掏空,将小盘往“姐”面前轻轻一推,低语娇声地说:“姐你替我吃皮儿吧。”

  “姐”笑了。笑得那么高兴。“姐”期待的正是她这最后的表演。

  “姐”重操筷子,一边夹起那包子皮儿,一边以数落的口吻说:“唉,小妹呀小妹,你这毛病可什么时候才能改呢?愁死我啦!”

  四个男人便都笑将起来。

  其中一个说:“别愁别愁。以后只要有我们中的谁在座,只要小妹又吃的是包子,保证都会乐不得地替小妹吃包子皮儿!”21世纪初年的中国男人,十之八九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每个人肚子里的“huáng段子”,比前两年更荤。接着他们就喝着酒轮番地向外抖落起来。隐晦些的,肖冬梅自然想听懂也听不懂;而那一套一套过分露骨甚至直接涉及男女羞处的,她是想装得听不懂也装不像。她以为“姐”定会抗议。不料“姐”非但不抗议,而且显然的自己肚子里也有许多,自己也板着脸往外抖落。仿佛那四个男人也是女人。仿佛她是在和“她们”谈厨房里煎炒烹炸一类的话题。尤其令她暗暗讶然的是,“姐”讲得最露骨最臊人。“姐”却丝毫也不觉得害臊,不但板着脸,而且简直是一脸的严肃。倒是四个男人听得都不大自在了。他们的不自在中,还包含着小巫见大巫,班门弄斧的自愧弗如。起初肖冬梅还能命令自己低了头面红耳赤地坐着,后来实在听不得,起身说了句“姐我看鱼去”,走为上策……

  她听到一个男人在她背后说:“我看你妹太纯,咱们污染她了吧?”

  也听到“姐”这么说:“当我妹妹还在幼儿园啊?她那双耳朵什么huáng色的段子没听过?她肚子里huáng色的段子多着哪!别忘了她是从北京回来看我的!我们讲这些,都是人家北京人早几年讲得不愿再讲的边角料……”

  她暗想“姐”一定是喝多了,醉了。暗想人怎么还不如虾呢?虾醉了起码不下流。

  她恨不得返身回去,朝“姐”脸上啐一口,骂她:“真不要脸!我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儿呢!也不许你公开诬蔑伟大的红色首都的革命人民!”

  却又情知那么做是万万使不得的。

  倘那么做了,今晚自己睡哪儿?明天吃谁的喝谁的穿谁的呢?

  而一排排大鱼缸里是些多么好看的鱼啊!

  她看着看着,灌入耳中的污言秽语似乎都消失了,心理和生理也重新归于纯净。

  她在鱼缸前呆呆看鱼,大堂柜台后的两名侍者小姐呆呆看她——她们jiāo头接耳地议论,瞧这年头的新新女孩儿,看去还像初中生,却已经开始和些个身份可疑的大男人们成熟地厮混在一起了,吃饱了喝足了打情骂俏够了,却又跑大堂来装三五岁的女孩儿看鱼!这儿鱼缸里的鱼都是供人吃的,有什么可看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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