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女儿_[美]金.爱德华兹【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美]金.爱德华兹

  一九六四年(6)

  她满怀着这种憧景,急切而兴奋地申请成为一名医疗传教人员。在一个夏末的晴朗周末,她搭乘公jiāo车到圣路易斯面试,并被列入前往韩国的候补名单。但韶光渐逝,传教团延后了行程,最后取消了整个任务。卡罗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补名单,这次的目的地是缅甸。而后,当她还在检查信件、梦想着热带丛林之时,亨利医生来到了这里。那天相当平常,跟一般日子没什么两样。时值晚秋,正是流行性感冒的季节。屋里挤满了人,四处有人打喷嚏和闷声咳嗽。卡罗琳呼叫下一个病人时,也觉得喉咙深处有点gān痒。这位病人是个名叫鲁伯特·狄恩的老先生。其后的几星期内,他的感冒会愈来愈严重,最后死于肺炎。此时他坐在扶手椅上与鼻血奋战。他慢慢地站起来,把手帕塞进口袋里,手帕上的点点血迹清晰可见。他走到桌子旁边,递给卡罗琳一张放在深蓝色硬纸板相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张略微上了点颜色的黑白照,照片中的女人神情警戒,穿着一件浅桃色的毛衣,头发微微起伏,有双深蓝色的眼睛。爱梅妲是鲁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经去世二十年了。“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他跟卡罗琳大声宣告,音量大到大伙都抬起头来。候诊室外面的门开了,那道镶嵌着玻璃的内门随之嘎嘎响。“她很漂亮。”卡罗琳说。她双手发抖,因为他的深情与悲伤触动了她的心弦;因为从来没有人以同等样的热情爱恋着她;因为她已经几乎三十岁,但如若明天过世,没有人会像鲁伯特·狄恩一样,过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着她。她,卡罗琳·洛兰·吉尔,当然跟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样独特,一样值得被爱,但她却不晓得如何表明这一点。艺术、爱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传达不了她的心意。通往候诊室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她正试图镇定下来。一名穿着褐色粗呢大衣的男子在门口犹豫地站了一会。他手里拿着帽子,静静地打量质料粗糙的huáng色壁纸、角落的蕨藤植物,以及金属架上破旧的杂志。他一头褐发带点暗红色,一脸清瘦,表情专注而谨慎。他并不出众,但姿态与神情有些特别,沉静中带着机警,有种好听众的特质,这些都令他与众不同。卡罗琳心跳加速,皮肤也一阵cháo热,感觉又开心又恼人,仿佛忽然被飞蛾的翅膀扫了一下。他的目光迎上她,她马上就明白了;即使在他走过来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着外地口音报上姓名戴维·亨利之前,卡罗琳就百分之百地确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那时他还没结婚。他没有太太,没有婚约,据她打听也没跟任何人约会。无论是当天他巡视诊所还是日后的欢迎会和会诊等场合,她都仔细聆听。其他人忙着说客套话,或是被他听来不熟悉的口音和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分心,她却听出了旁人没有注意到的一点:他偶尔提到那段在匹兹堡的日子,大家从他的履历和文凭中也知道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从来不提过去。在卡罗琳眼中,这种沉默与克制让他蒙上一层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更让她觉得旁人都不像她一样了解他。对她而言,他们每次相遇都别具深意,她仿佛隔着桌子、检验台,以及一具接着一具美丽或不完美的病人的躯体对他说:我懂得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没看到的地方。她无意中听到大伙开玩笑说她爱上新来的医生,感到又惊讶,又害臊,一张脸涨得通红。但她也暗自高兴,因为谣言说不定会传到他耳里,害羞的她肯定说不出这种话。平静地共事了两个月之后,有天深夜,她发现他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的脸搁在双手上,呼吸轻缓,带着节奏,看样子已经陷入熟睡。卡罗琳靠在门口,头微微倾斜。在那一刻,她酝酿了多年的梦想全都浮上心头:她和亨利医生将一起离开,远赴世上某个偏僻的地方;他们整天工作,额头上冒着汗珠,手中的工具愈来愈湿滑;夜晚时分,她会为他弹奏钢琴,钢琴可是飘洋过海,顺着某条湍急的河流,穿过茂密的丛林运送到他们的住处。卡罗琳沉醉在梦境之中,想得出神,当亨利医生睁开双眼时,她竟然毫无保留,毫无禁忌地对他微笑。她从未对任何人如此肆无忌惮。他显然大吃一惊,这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她挺直身子,摸摸头发,喃喃地说些抱歉之类的话,脸涨得通红。她掉头离开,深感羞耻,但又有点兴奋,这下他一定知道了;这下他眼中的她,终将如同她眼中的他。接下来的几天,她期待着后续发展,紧张得很难与他共处一室。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也没发生。她并不失望,反而放松下来,为他迟迟没有行动找些借口,然后继续等待。三个礼拜之后,卡罗琳翻开报纸,看到社jiāo版的婚礼照片。照片中已经成为戴维·亨利夫人的诺拉·阿舍转过头,她的脖子优雅细腻,眼睫毛微微上翘,仿佛一扇扇贝壳……卡罗琳动了动,大衣里开始冒汗。屋里太热,她几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宝宝依然在她身旁熟睡。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木地板在破旧的地毯下嘎嘎直响,天鹅绒布幔垂落及地。好久以前,此地曾是一处优雅的庄园,现在只留下些许残迹。她摸摸布幔后面透明窗帘的一角,窗帘泛huáng、脆弱,上面布满了灰尘。窗外,几头牛站在积雪的田野中,到处找青草,一个身穿红色格子花布外套,戴着深色手套的男子清出一条通道走向谷仓,双手上的铁桶晃来晃去。这些灰尘,这堆白雪,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诺拉·亨利凭什么拥有这么多,凭什么过着平静快乐的日子?卡罗琳被这个想法以及自已深沉的怨恨吓了一跳,她任凭窗帘从手中滑落,走出房间,朝着有人声的地方走去。她走进一条走廊,日光灯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闪一闪,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液体清洁剂、水煮蔬菜,以及淡淡的尿味。推车嘎嘎响,有些人高声喊叫,有些人喃喃低语。她转弯,再转个弯,走下一级台阶,来到屋子比较现代的一侧。这里的墙漆成青绿色,胶板地上松松地盖着油毡。她经过几道门,瞥见人们的生活片段,而这些影像如同照片般停驻在空中:一个男人凝视着窗外,yīn影遮住了他的脸,看不出多大岁数;两个护士正在铺chuáng,她们的手臂举得老高,洁白的chuáng单一度几乎飘达天花板;两个空dàngdàng的房间,帆布摊开了铺在地上,油漆罐堆积在角落;一道门紧闭,然后是最后一道门,门开着,里面有个年轻女子穿着一件白色的棉质无袖衬裙坐在chuáng沿,低着头,双手轻轻jiāo握搁在大腿上。另一名女子是护士,她站在年轻女子身后,银色的剪刀闪闪发光,头发像黑色的瀑布般掉落在白布上,女子赤luǒ的颈背一露无遗,颈子修长、细腻而白皙。卡罗琳停下来站在门口。“她会冷。”她听见自己开口说,两名女子听了都抬起头。坐在chuáng沿的女子有双大眼睛,散发出黑亮的光泽,她的头发本来很长,现在被剪得乱七八糟,长及下巴。“没错。”护士边说边拍掉女子肩上的一些头发,头发在单调的灯光中落在chuáng单上,落在污迹斑斑的油毡上。“但非剪不可。”说完便眯起眼睛打量卡罗琳皱巴巴的制服以及没戴帽子的头。“你是新来的,或者有什么其他事情吗?”她问。卡罗琳点点头,“新来的,”她说,“没错。”一名女子拿着剪刀,另一名女子身着棉质衬裙坐在自己剪落的发渣中。日后当她想起那个时刻,她总把它想成黑白画面。这幅画面令她深感空虚与怜悯,但她却不确定为什么。头发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外透进冷冷的光线,她感到泪水在眼中滚动。另一个大厅中人声回dàng,卡罗琳想起纸箱还摆在等候室的天鹅绒沙发上,宝宝依然在箱内沉睡,她赶紧掉头回去。一切都跟她先前离开时一样。印着红彤彤的可爱婴儿脸的纸箱还在沙发上,宝宝的双手握成小拳头摆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诺拉·亨利在吸了麻醉气体昏过去之前曾说,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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