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杭州的父老百姓想起他在当地做官时的种种美好行迹,在他入狱后公开做了解厄道场,求告神明保佑他;狱卒梁成知道他是大文豪,在审问人员离开时尽力照顾生活,连每天晚上的洗脚热水都准备了;他在朝中的朋友范镇、张方平不怕受到牵连,写信给皇帝,说他在文学上"实天下之奇才",希望宽大;他的政敌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也仗义执言,对皇帝说:"自古大度之君,不以言语罪人",如果严厉处罚了苏东坡,"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最有趣的是那位我们上文提到过的太皇太后,她病得奄奄一息,神宗皇帝想大赦犯人来为她求寿,她竟说:"用不着去赦免天下的凶犯,放了苏东坡一人就够了!"最直截了当的是当朝左相吴充,有次他与皇帝谈起曹操,皇帝对曹操评价不高,吴充立即接口说:"曹操猜忌心那么重还容得下祢衡,陛下怎么容不下一个苏东坡呢?"

  对这些人,不管是狱卒还是太后,我们都要深深感谢.他们比研究者们更懂得苏东坡的价值,就连那盆洗脚水也充满了文化的热度.

  据王巩《甲申杂记》记载,那个带头诬陷、调查、审问苏东坡的李定,整日得意洋洋,有一天与满朝官员一起在崇政殿的殿门外等候早朝时向大家叙述审问苏东坡的情况,他说:"苏东坡真是奇才,一二十年前的诗文,审问起来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以为,对这么一个轰传朝野的著名大案,一定会有不少官员感兴趣,但奇怪的是,他说了这番引逗别人提问的话之后,没有一个人搭腔,没有一个人提问,崇政殿外一片静默.他有点慌神,故作感慨状,叹息几声,回应他的仍是一片静默.这静默算不得抗争,也算不得舆论,但着实透着点儿高贵.相比之下,历来许多诬陷者周围常常会出现一些不负责任的热闹,以嘈杂助长了诬陷.

  就在这种情势下,皇帝释放了苏东坡,贬谪huáng州.huáng州对苏东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三

  我非常喜欢读林语堂先生的《苏东坡传》,前后读过多少遍都记不清了,但每次总觉得语堂先生把苏东坡在huáng州的境遇和心态写得太理想了.语堂先生酷爱苏东坡的huáng州诗文,因此由诗文渲染开去,由酷爱渲染开去,渲染得通体风雅、圣洁.

  其实,就我所知,苏东坡在huáng州还是很凄苦的,优美的诗文,是对凄苦的挣扎和超越.

  苏东坡在huáng州的生活状态,已被他自己写给李端叔的一封信描述得非常清楚.

  信中说: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làng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

  我初读这段话时十分震动,因为谁都知道苏东坡这个乐呵呵的大名人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日复一日的应酬,连篇累牍的唱和,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基本内容,他一半是为朋友们活着.但是,一旦出事,朋友们不仅不来信,而且也不回信了.他们都知道苏东坡是被冤屈的,现在事情大体已经过去,却仍然不愿意写一两句哪怕是问候起居的安慰话.苏东坡那一封封用美妙绝伦、光照中国书法史的笔墨写成的信,千辛万苦地从huáng州带出去,却换不回一丁点儿友谊的信息.我相信这些朋友都不是坏人,但正因为不是坏人,更让我深长地叹息.总而言之,原来的世界已在身边轰然消失,于是一代名人也就混迹于樵夫渔民间不被人认识.本来这很可能换来轻松,但他又觉得远处仍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暂时还感觉不到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诗文仍有极温暖的回应,只能在寂寞中惶恐.即便这封无关宏旨的信,他也特别注明不要给别人看.日常生活,在家人接来之前,大多是白天睡觉,晚上一个人出去溜达,见到淡淡的土酒也喝一杯,但绝不喝多,怕醉后失言.

  他真的害怕了吗?也是也不是.他怕的是麻烦,而绝不怕大义凛然地为道义、为百姓,甚至为朝廷、为皇帝捐躯.他经过"乌台诗案"已经明白,一个人蒙受了诬陷即便是死也死不出一个道理来,你找不到慷慨陈词的目标,你抓不住从容赴死的理由.你想做个义无反顾的英雄,不知怎么一来把你打扮成了小丑;你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士,闹来闹去却成了一个深深忏悔的俘虏.无法洗刷,无处辩解,更不知如何来提出自己的抗议,发表自己的宣言.这确实很接近有的学者提出的"酱缸文化",一旦跳在里边,怎么也抹不gān净.苏东坡怕的是这个,没有哪个高品位的文化人会不怕.但他的内心实在仍有无畏的一面,或者说灾难使他更无畏了.他给李常的信中说:

  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遵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这么真诚的勇敢,这么洒脱的情怀,出自天真了大半辈子的苏东坡笔下,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但是,让他在何处做这篇人生道义的大文章呢?没有地方,没有机会,没有观看者也没有裁决者,只有一个把是非曲直忠jian善恶染成一色的大酱缸.于是,苏东坡刚刚写了上面这几句,支颐一想,又立即加一句:此信看后烧毁.

  这是一种真正jīng神上的孤独无告,对于一个文化人,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那阙著名的"卜算子",用极美的意境道尽了这种jīng神遭遇: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正是这种难言的孤独,使他彻底洗去了人生的喧闹,去寻找无言的山水,去寻找远逝的古人.在无法对话的地方寻找对话,于是对话也一定会变得异乎寻常.像苏东坡这样的灵魂竟然寂然无声,那么,迟早总会突然冒出一种宏大的奇迹,让这个世界大吃一惊.

  然而,现在他即便写诗作文,也不会追求社会轰动了.他在寂寞中反省过去,

  觉得自己以前最大的毛病是才华外露,缺少自知之明.一段树木靠着瘦瘤取悦于人,一块石头靠着晕纹取悦于人,其实能拿来取悦于人的地方恰恰正是它们的毛病所在,它们的正当用途绝不在这里.我苏东坡三十余年来想博得别人叫好的地方也大多是我的弱项所在,例如从小为考科举学写政论、策论,后来更是津津乐道于考论历史是非、直言陈谏曲直,做了官以为自己真的很懂得这一套了,洋洋自得地炫耀,其实我又何尝懂呢?直到一下子面临死亡才知道,我是在炫耀无知.三十多年来最大的弊病就在这里.现在终于明白了,到huáng州的我是觉悟了的我,与以前的苏东坡是两个人.(参见李端叔书)

  苏东坡的这种自省,不是一种走向乖巧的心理调整,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剖析,目的是想找回一个真正的自己.他在无情地剥除自己身上每一点异己的成分,哪怕这些成分曾为他带来过官职、荣誉和名声.他渐渐回归于清纯和空灵,在这一过程中,佛教帮了他大忙,使他习惯于淡泊和静定.艰苦的物质生活,又使他不得不亲自垦荒种地,体味着自然和生命的原始意味.

  这一切,使苏东坡经历了一次整体意义上的脱胎换骨,也使他的艺术才情获得了一次蒸馏和升华,他,真正地成熟了--与古往今来许多大家一样,成熟于一场灾难之后,成熟于灭寂后的再生,成熟于穷乡僻壤,成熟于几乎没有人在他身边的时刻.幸好,他还不年老,他在huáng州期间,是四十四岁至四十八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最重要的年月,今后还大有可为.中国历史上,许多人觉悟在过于苍老的暮年,换言之,成熟在过了季节的年岁,刚要享用成熟所带来的恩惠,脚步却已踉跄蹒跚;与他们相比,苏东坡真是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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