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一切可让史料作证.

  先是太平天国运动.我相信许多历史家还会继续热烈地歌颂这次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但似乎也应该允许我们好好谈一谈它无法淹盖的消极面吧,至少在经济问题上?事实是,这次历时十数年的bào力行动,只要是所到的城镇,几乎所有的商业活动都遭到严重破坏,店铺关门,商人逃亡,金融死滞,城镇人民的生活无法正常进行.史料记载,太平军到武昌后,"汉地惊慌至极,大小居民、铺户四外乱逃",票号、银号、当铺"一律歇闭","dàng然无存",多种商事,"兵燹以后无继起者".太平军到苏州后,"商贾流离"、"江路不通"、"城内店铺亦歇,相继逃散".太平军bī近天津时,账局停歇,街市十三行中所有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皆已失业",受其影响,北京也是"各行业闭歇,居民生活处于困境".至于全国各地一般中小城镇,兵伍所及,"一路蹂躏","死伤遍野",经济上更是"商贾裹足,厘源梗塞".十余年间,有不少地方太平军和清军进行过多次拉锯,每次又把灾难重复一遍.到最后太平天国自己内讧,石达开率十万余人马离开天京在华东、华中、西南地区独立作战,重把沿途的经济大规模地洗刷了一遍,所谓"dàng然无存"往往已不是夸张之言.面对这种情况,山西商号在全国各地的分号只得纷纷撤回.

  我看到一份材料.1861年1月,日升昌票号总部接成都分号信,报告"贼匪扰乱不堪",总部立即命令成都分号归入重庆分号"暂作躲避",又命令广州分号随时观察重庆形势,但三个月后,已经必须命令广州分号也立即撤回了,命令说:"务以速归早回为是,万万不可再为延迟,早回一天,即算有功,至要至要!"一个大商号的慌乱神情溢于言表.面对着在中国大地上流dàng不已的bào力洪流,山西商人只能慌乱地guī缩回家乡的小县城里去了,他们的事业遭受到何等的创伤,不言而喻.

  令人惊叹的是,在太平天国之后,山西商家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竟又重整旗鼓,东山再起.后来一再地经历英法联军入侵、八国联军进犯、庚子赔款摊派等七灾八难,居然都能艰难撑持、绝处逢生,甚至获得可观的发展.这证明,人民的生活本能、生存本能、经济本能是极其qiáng大的,就像野火之后的劲草,岩石底下的深根,不屈不挠.在我看来,一切社会改革的举动,都以保护而不是破坏这种本

  能为好,否则社会改革的终极目的又是什么呢?可惜慷慨激昂的政治家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离开了世俗寻常的生态秩序,只追求法兰西革命式的激动人心.在激动人心的呼喊中,人民的经济生活形成和社会生存方式是否真正进步,却很少有人问津.

  终于,又遇到了辛亥革命.这场革命最终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自有其历史意义,但无可讳言的是,无穷无尽的社会动乱、军阀混战也从此开始,山西商家怎么也挺立不住了.

  民军与清军的军事对抗所造成的对城市经济的破坏可以想象,各路盗贼趁乱抢劫、兵匪一家扫dàng街市更是没完没了,致使各大城市工商企业破产关闭的情景比太平天国时期还要严重.工商企业关门了,原先票号贷给他们的巨额款项也收不回了,而存款的民众却在人心惶惶中争相挤兑,票号顷刻之间垮得气息奄奄.本来山西商家的业务遍及全国各地,辛亥革命后几个省份一独立,业务中断,欠款不知向谁索要,许多商家的经理、伙计害怕别人讨账竟然纷纷相率逃跑,一批批票号、商号倒闭清理,与它们有联系的民众怨声如沸又束手无策. 走投无路的山西商人傻想,北洋政府总不会眼看着一系列实业的瘫痪而见死不救吧,便公推六位代表向政府请愿,希望政府能贷款帮助,或由政府担保向外商借贷.政府对请愿团的回答是:山西商号信用久孚,政府从保商恤商考虑,理应帮助维持,可惜国家财政万分困难,他日必竭力斡旋.

  满纸空话,一无所获,唯一落实的决定十分出人意外:政府看上了请愿团的首席代表范元澍,发给月薪二百元,委派他到破落了的山西票号中物色能gān的伙计到政府银行任职,这一决定如果不是有意讽刺,那也足以说明,这次请愿活动是真正的惨败了.国家财政万分困难是可信的,山西商家的最后一线希望彻底破灭."走西口"的旅程,终于走到了终点.

  于是,人们在1915年3月份的《大公报》上读到了一篇发自山西太原的文章,文中这样描写那些一一倒闭的商号:

  彼巍巍灿烂之华屋,不无铁扉双锁,黯淡无色.门前双眼怒突之小狮,一似泪涔涔下, 欲作河南之吼,代主人喝其不平.前月北京所宣传倒闭之日升昌,其本店耸立其间,门 前尚悬日升昌招牌,闻其主人已宣告破产,由法院捕其来京矣.

  这便是一代财雄们的下场.

  如果这是社会革新的代价,那么革新了的社会有没有为民间商业提供更大的活力呢?有没有创建山西商人创建过的世纪性繁华呢?

  对此,我虽然代表不了什么,却要再一次向山西报愧,只为我也曾盲目地相信过某些经不住如此深问的糊涂观念.

  六

  我的山西之行结束了,心头却一直隐约着一群山西商人的面影,怎么也排遣不掉.细看表情,仍然像那张模糊的照片上的,似笑非笑.

  离开太原前,当地作家华而实先生请我吃饭,一问之下他竟然也在关注前代山西商人.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他写给今天山西企业家们看的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海内最富》.我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段.

  海内最富!海内最富!

  山西在全国经济结构中曾经占据过这样一个显赫的地位!

  很遥远了吗?晋商的鼎盛chūn秋长达数百年,它的衰落也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

  --底下还有很多话,慢慢再读不迟,我抬起头来,看着华而实先生的脸,他竟然也是似笑非笑.

  席间听说,今天,连大寨的农民也已经开始经商.

  余秋雨《山居笔记》

  乡关何处

  一

  本文的标题,取自唐代诗人崔颢《huáng鹤楼》一诗中的名句"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看来崔颢是在huáng昏时分登上huáng鹤楼的,孤零零一个人,突然产生了一种qiáng烈的被遗弃感.被谁遗弃?不是被什么人,而是被时间和空间.在时间上,古人飘然远去不再回来,空留白云千载;在空间上,眼下虽有晴川沙洲、茂树芳草,而我的家乡在哪里呢?

  崔颢的家乡在河南开封,离huáng鹤楼有点远又不太远,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那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发问呢?我想任何一个早年离乡游子在思念家乡时都会有一种两重性:他心中的家乡既具体又不具体.具体可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但是如果仅仅如此,焦渴的思念完全可以转换成回乡的行动.然而真的回乡又总是失望,天天萦绕我心头的这一切原来是这样的么?就像在一首激情澎湃的名诗后面突然看到了一幅太bī真的插图,诗意顿消.因此,真正的游子是不大愿意回乡的,即使偶尔回去一下也会很快出走,走在外面又没完没了地思念,结果终于傻傻地问自己家乡究竟在哪里.

  据说李白登huáng鹤楼时看到了崔颢题在楼壁上的这首诗很为赞赏,认为既然有了这样的诗,自己也就用不着写了.我觉得,高傲的李白假如真的看上了这首诗,一定不在于其他方面,而在于这种站在高处自问家乡何在的迷茫心态.因为在这一点上,李白深有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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