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_余秋雨【完结】(41)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嵇康想到这里,满耳满脑都是《广陵散》的旋律.他遵照那个神秘来客的叮嘱,没有向任何人传授过.一个叫袁孝尼的人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嵇康会演奏这个曲子,多次请求传授,他也没有答应.刑场已经不远,难道,这个曲子就永远地断绝了?——想到这里,他微微有点慌神.

  突然,嵇康听到,前面有喧闹声,而且闹声越来越响.原来,有三千名太学生正拥挤在刑场边上请愿,要求朝廷赦免嵇康,让嵇康担任太学的导师.显然,太学生们想以这样一个请愿向朝廷提示嵇康的社会声誉和学术地位,但这些年轻人不知道,他们这种聚集三千人的行为已构成一种政治示威,司马昭怎么会退让呢?

  嵇康望了望黑压压的年轻学子,有点感动.孤傲了一辈子的他,因仅有的几

  个朋友而死的他,把诚恳的目光投向四周.一个官员冲过人群来到刑场高台上宣布:宫廷旨意,维护原判.

  刑场上一片山呼海啸.

  但是,大家的目光都注视着已经押上高台的嵇康.

  身材伟岸的嵇康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便对身旁的官员说:"行刑的时间还没到,我弹一个曲子吧."不等官员回答,便对在旁送行的哥哥嵇喜说:"哥哥,请把我的琴取来."

  琴很快取来了,在刑场高台上安放妥当,嵇康坐在琴前,对三千名太学生和围观的民众说:"请让我弹一遍《广陵散》.过去袁孝尼他们多次要学,都被我拒绝.《广陵散》于今绝矣!"

  刑场上一片寂静,神秘的琴声铺天盖地.

  弹毕,从容赴死.

  这是公元旦262年夏天,嵇康三十九岁.

  八

  有几件后事必须jiāo代一下——

  嵇康被司马昭杀害的第二年,阮籍被迫写了一篇劝司马昭进封晋公的《劝进箴》,语意进退含糊.几个月后阮籍去世,终年五十三岁;帮着嵇康一起打铁的向秀,在嵇康被杀后心存畏惧,接受司马氏的召唤而做官.在赴京城洛阳途中,绕道前往嵇康旧居凭吊.当时正值huáng昏,寒冷彻骨,从邻居房舍中传出呜咽笛声,向秀追思过去几个朋友在这里欢聚饮宴的情景,不胜感慨,写了《思旧赋》.写得很短,刚刚开头就煞了尾.向秀后来做官做到散骑侍郎、huáng门侍郎和散骑常侍,但据说他在官位上并不做实际事情,只是避祸而已;山涛在嵇康被杀害后又活了二十年,大概是当时名士中寿命最长的一位了.

  嵇康虽然给他写了著名的绝jiāo书,但临终前却对自己十岁的儿子嵇绍说:"只要山涛伯伯活着,你就不会成为孤儿!"果然,后来对嵇绍照顾最多、恩惠最大的就是山涛,等嵇绍长大后,由山涛出面推荐他入仕做官;阮籍和嵇康的后代,完全不像他们的父亲.阮籍的儿子阮浑,是一个极本分的官员,竟然平生没有一次酒醉的记录.被山涛推荐而做官的嵇绍,成了一个为皇帝忠诚保驾的驯臣,有一次晋惠帝兵败被困,文武百官纷纷逃散,惟有嵇绍衣冠端正地以自己的身躯保护了皇帝,死得忠心耿耿;

  …………

  九

  还有一件后事.

  那曲《广陵散》被嵇康临终弹奏之后,渺不可寻.但后来据说在隋朝的宫廷中发现了曲谱,到唐朝又流落民间,宋高宗时代又收入宫廷,由明代朱元璋的儿子朱权编入《神秘曲谱》.近人根据《神秘曲谱》重新整理,于今还能听到.然而,这难道真是嵇康在刑场高台上弹的那首曲子吗?相隔的时间那么长,所历的朝代那么多,时而宫廷时而民间,其中还有不少空白的时间段落,居然还能传下来?而最本源的问题是,嵇康那天的弹奏,是如何进入隋朝宫廷的?

  不管怎么说,我不会去聆听今人演奏的《广陵散》.《广陵散》到嵇康手上就结束了,就像阮籍和孙登在山谷里的玄妙长啸,都是遥远的绝响,我们追不回来了.

  然而,为什么这个时代、这批人物、这些绝响,老是让我们割舍不下?我想,这些在生命的边界线上艰难跋涉的人物似乎为整部中国文化史作了某种悲剧性的人格奠基.他们追慕宁静而浑身焦灼,他们力求圆通而处处分裂,他们以昂贵的生命代价,第一次标志出一种自觉的文化人格.在他们的血统系列上,未必有直接的传代者,但中国的审美文化从他们的jīng神酷刑中开始屹然自立.在嵇康、阮籍去世之后的百年间,大书法家王羲之、大画家顾恺之、大诗人陶渊明相继出现,二百年后,大文论家刘勰、钟嵘也相继诞生,如果把视野再拓宽一点,这期间,化学家葛洪、天文学家兼数学家祖冲之、地理学家郦道元等大科学家也一一涌现,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几乎都称得上是开天辟地的巨匠.魏晋名士们的焦灼挣扎,开拓了中国知识分子自在而又自为的一方心灵秘土,文明的成果就是从这方心灵秘土中蓬勃地生长出来的.以後各个门类的千年传代,也都与此有关.

  但是,当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后,当年jīng神开拓者们的奇异形象却难以复见.

  嵇康、阮籍他们在后代眼中越来越显得陌生和乖戾,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怪.

  有过他们,是中国文化的幸运,失落他们,是中国文化的遗憾.

  一切都难以弥补了.

  我想,时至今日,我们勉qiáng能对他们说的亲近话只有一句当代熟语: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我们,曾经拥有!

  ——写作此文,与嵇康弹完《广陵散》而赴死的日子同样是炎热的八月,其间相隔一千七百三十二年.

  余秋雨《山居笔记》

  小人

  在中国历史上,有一大群非常重要的人物肯定被我们历史学家忽视了.

  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杰,也未必是元凶巨恶.他们的社会地位可能极低,也可能很高.

  就文化程度论,他们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学者.很难说他们是好人坏人,但由于他们的存在,许多鲜明的历史形象渐渐变得瘫软、迷顿、bào燥,许多简单的历史事件变得混沌、暧昧、肮脏,许多祥和的人际关系慢慢变的紧张、尴尬、凶险,许多响亮的历史命题逐个变得暗淡、紊乱、荒唐.他们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们并没有明确的政治主张,他们的全部所作所为并没有留下清楚的行为印记,他们决不想对什么负责,而且确实也无法让他们负责.他们是一团驱之不散又不见痕迹的腐蚀之气,他们是一堆飘忽不定的声音和眉眼.你终于愤怒了,聚集起万钧雷霆准备轰击,没想到这些声音和眉眼也与你在一起愤怒,你突然失去了轰击的对象.你想不与理会,调过头去,但这股腐蚀气却又悠悠然地不绝如缕.

  我相信,历史上许多钢铸铁浇般的政治家、军事家,最终悲怅辞世的时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确的政敌和对手,而是曾经给过自己很多腻耳的佳言和突变的脸色最终还说不清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的那些人物.处于弥留之际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死不瞑目,颤动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词汇"小人……"

  ——不错,小人.这便是我这篇文章要写的主角.

  小人是什么?如果说得清定义,他们也就没有那么可恶了.小人是一种很难定位和把握

  的存在,约略能说的只是,这个"小",既不是指年龄,也不是指地位.小人与小人物是两码事.

  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欧洲的一则往事.数百年来一直亲如一家的一个和睦村庄,突然产生了邻里关系的无穷麻烦,本来一见面都要真诚地道一声"早安"的村民们,现在都怒目相向.没过多久,几乎家家户户都成了仇敌,挑衅、殴斗、报复、诅咒天天充斥其间,大家都在想方设法准备逃离这个可怖的深渊.可能是教堂的神父产生了疑惑吧,花了很多jīng力调查缘由,终于真相大白,原来不久前刚搬到村子里来的一位巡警的妻子是个爱搬弄是非的长舌妇,全部恶果都来自于她不负责任的窃窃私语.村民知道上了当,不再理这个女人,她后来很快也搬走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村民间的和睦关系再也无法修复.解除了一些误会,澄清了一些谣言,表层关系不再紧张,然而从此以后,人们的笑脸不再自然,既便在礼貌的言词背后也有一双看不见的疑虑眼睛在晃动.大家很少往来,一到夜间,早早地关起门来,谁也不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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