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苦旅_余秋雨【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倒是现任柳州市副市长的几句话使我听了眼睛一亮。他说;“这两年柳州的开放和崛起,还得感谢柳宗元和其它南下贬官。他们从根子上使柳州开通。”这位副市长年岁尚轻,大学毕业,也是个文人。

  我在排排石碑间踽踽独行。中国文人的命运,在这里luǒ裎。

  但是,日近中天了,这里还是那样宁静。游人看是一个祠堂,不大愿意进来。几个少年抬起头看了一会石碑,他们读不懂那些碑文。石碑固执地枪然肃立,少年们放轻脚步,离它们而去。

  静一点也好,从柳宗元开始,这里历来宁静。京都太嘈杂了,面壁十年的九州岛学子,都曾向往过这种嘈杂。结果,满腹经纶被车轮马蹄捣碎,脆亮的吆喝填满了疏朗的胸襟。唯有在这里,文采华章纔从朝报奏折中抽出,重新凝入心灵,并蔚成方圆、它们突然变得清醒,浑然构成张力,生气勃勃,与殿阙对峙,与史官争辩,为普天皇土留下一脉异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气,三分自信。华复文明,纔不至全然黯暗。朝廷万万未曾想到,正是发配南荒的御批,点化了民族的jīng灵。

  懊吧,你们就这么固执地肃立着吧。明天。或许后天,会有一些游人,一些少年,指指点点,来破读这些碑文。

  白 莲 dòng

  写完《柳侯祠》,南去20里,去看白莲dòng。

  先我30余年,两位古人类学家到这里作野外考察。他们拿着小耙东掘掘、西挖挖。突然,他们的手停住了,在长时间的静默中,3万年光yīn悄悄回归,人们终于知道,这个普通的溶dòng,曾孕育过远古人类的一个重要系脉。

  今天,至少亚洲的许多人类学家都在研究他们的种族与“白莲dòng人”的血缘关系。更làng漫的学者甚至把联系的长线拉上了南美洲的地图。

  在我看来,诸般学问中,要数考古学最有诗意。难怪不少中外大诗人兼通此道。白莲dòng要末不进,进去便是半个诗人。

  我走进dòng口。

  不知是哪一天,哪一个部落,也偶然走进了dòng口。一声长啸,一片欢腾。他们惊惧地打量过dòng内黑森森的深处,野shòu的鸣叫隐隐传出。他们疑虑地仰望过dòng顶的锺rǔ石,不知它们会带来什么灾祸。但是,不管了,握起尖利的石块朝前走,这里是该我们的家。

  dòng内的猛shòu早已成群结队,与人类争夺这个天地。一场恶斗,一片死寂。一个部落被吞没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又一个部落发现了这个dòngxué,仍然是一场恶斗,一片死寂。终于,有一次,在血肉堆中第一个晃晃悠悠站起来的,是人而不是shòu。人类,就此完成了一次占有。

  我跌跌撞撞往里走。

  有声响了。头顶有“吱吱”的叫声,那是蝙蝠,盘旋在dòng顶;脚下有“喇喇”的水声,那是盲鱼,窜游在伏流。dòng里太黑,它们都失去了眼睛,瞎撞了多少万年。dòng边有火坑遗迹,人在这里点燃了火炬,成了唯一光明的动物。深深的黑dòng在火光下映入瞳孔,这一人种也就有了乌黑的眼珠。

  想起了一篇作品《野古马》,写成吉思汗留下的一个马群始终活着,奔驰游观,直至如今。蝙蝠和盲鱼也该是先民留下的伙伴吧?那末,我是在探寻祖宅。要与蝙蝠和盲鱼对话,实在显得矫情;但是,我直盯盯地看着它们,确也心事沉沉。

  论安逸,是它们。躲在这么个dòng子里,连风bào雨雪也没挨到一次,一代又一代,繁衍至今。人类自从与它们揖别,闯出dòng口,真无一日安宁。凶猛的野shòu被一个个征服了,不少伙伴却成了野shòu,千万年来征战不息。在这个dòng中已经能够燃起火炬,在dòng外却常有人把火炬踩灭,把寥廓的天地变成一个黑dòng,长年累月无路可寻。无数的奇迹被创造出来,机巧的罪恶也骇人听闻。宏大的世界常常变成一个孤岛,喧腾的人生有时比dòng中还要冷清。

  dòng中有一石幔,上嵌珊瑚、贝壳、海螺化石无数,据测定,几亿年前,这儿曾是海底。对这堵石幔来说,人类的来到、离去、重返,确实只是一瞬而已。

  温软的手指触摸着坚硬的化石,易逝的生命叩问着无穷的历史。理所当然,几万年前的祖先也触摸过它,发出过疑问。我的疑问,与他们相差无几:我们从何处来到这里?又从这里走向何处?

  也许是对dòngxué的早期占有,使人类与dòngxué有了怪异的缘分。据1987年世界民意测验研究所对800万美国人的调查,许多濒死复生的人追述,临近死亡时,人的朦胧意识也就是进入一个黑dòng:

  它们觉得自已被一股旋风吸到了一个巨大的黑dòng口,并且在黑魆魆的dòng里飞速向前冲去。而且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牵拉、挤压,dòng里不时出现嘈杂的音响。这时,他们的心情更加平静。

  ……黑dòng尽头隐隐约约闪烁着一束光线,当他们接近这束光线时,觉得它给予自己一种纯洁的爱情。

  可见,人类最后还得回到dòngxué中的老家。我们的远祖辛辛苦苦找到了这个家,流血流汗经营了这个家,总得回去,也算叶落归根。据天文学家说,茫茫宇宙间也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dòng,神奇地吸纳着万物,裹卷着万物,吞噬着万物。地球和人类,难保哪一天不投入它的怀抱。

  依我看,神秘的太极图,就像一个涡卷万物的dòng口。一yīn一阳呈旋转形,什么都旋得进去。太极图是无文字的先民的隆重遗留,人类有文字纔数千年,而在无文字的天地里却摸索了数十万年。再笨,再傻,数十万年的捉摸也够凝结成至高的智慧。

  不管怎么说,走向文明的人类,深层意识中也会埋藏着一个dòngxué的图腾。

  “芝麻,开门!”一个巨大的宝库就在dòngxué之中。几乎是各民族的民间传说,都把自己物欲乃至jīng神的理想,指向一个神秘的dòngxué。无数修道者在dòngxué中度过一生,在那里构造着人生与宇宙的平衡。嫉世愤俗的基度山伯爵,会聚着新兴资产者的理想,向一个dòngxué进发,然后又在那里,指挥若定,挥洒着人性的伟力。

  别有dòng天,是中国人创造的一个成语。中国人重义轻利,较少痴想dòng中财宝,更想以dòngxué为门径,走进一个栖息jīng神的天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轰传百代,就在于它开凿了这样一个dòng口。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纔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个武陵人终于来到一个理想国。从此,哪一个中国人的心底,都埋下了一个桃花源。

  桃花源,是对恶浊乱世的一个挑战。这个挑战十分平静,默默地对峙着,一声不吭。待到实在耐不住的时候,中国人又开掘出一个水帘dòng。这个dòng口非同小可,大闹天宫的力量正在这儿孕育。

  桃花源和水帘dòng,气氛不同,性质相仿,都是群众意志的会聚。桃花源中人惘然于时间,也惘然于空间,融洽怡和,不见个体冲撞。孙悟空有点个性,却也只是某种整体意向的象征,水帘dòng里的秩序,倒是宁谧无波。

  这是白莲dòng人气质的遗留,先民生态的重温。白莲dòng人与野shòu征战,与自然搏斗,只回dàng着一个观念:为着我们这种种类的动物。如果他们也有思想家,摸着海底生物的化石低头沈思,那么,他沈思的主体只是我们,而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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