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一生_余秋雨【完结】(26)

2019-03-10  作者|标签:余秋雨

  我的脑中轰然一声,自知陷入了一个黑dòng。

  我在这方面自然说过一些话,但哪几句被揭发了呢?如果jiāo代得多了,不是增加了黑dòng的深度?在此我要深深地感谢冯岗先生,他以违反清查纪律的方式,“启发”出了我“议论”毛泽东主席的两句话。

  冯岗先生还建议,把产生这两句话的思想过程写一下,有个“缓冲”。我照他的意思,写了一份思想汇报。

  从此,从车部长开始,上海宣传文化系统一次次清查工作动员报告中,都有了一项“有人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提法。开始我还以为说别人,有一次报告正说到这里,遇到了冯岗先生闪电般投来的目光,我一怔,心想这就是说我了。冯岗先生瞥了我一眼,是好心地观察我是否经受得住。

  成了全市典型,事情就很不妙,据报道,前不久有的省还在处决“反对毛主席”的人。我有点担忧了,便向清查组提出,那份思想汇报记忆有误,需要补充修改。修改时,我把“毛主席对‘文革’错误应负很大的责任”改成了“应负相当的责任”,以为“相当”有弹性,定案会轻一点。但正是这个改动,又使我成了清查运动中“态度不好”的典型。

  “其实我是随口说,哪里记得是说了‘很大’还是‘相当’。那个揭发的人,就能保证?”我对冯岗先生抱怨。

  “那你一开始就jiāo代‘相当’,不就好了吗?”冯岗先生说。

  “一开始的jiāo代是你启发出来的啊!”我说。

  “这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冯岗先生紧张了,“哪儿也不要说,隔墙有耳。”

  我说:“你是我的长辈,你说,毛主席对‘文革’错误难道不应该负很大责任?”

  “这些只能心里想想,不能说出口。”冯岗先生说。

  “那么,你估计,他们会给我定个什么罪?”我问。

  “这要看中央今后有没有新提法。凭我的经验,不太乐观,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你的另一句话倒是可以辩解的,辩掉一点好一点。”他说得非常知心。

  他所说的“另一句话”,也是由一个人揭发,又由他帮我“启发”出来的,就是我曾在一个场合上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没有流泪,更多的是思考。”这也被上纲为“反对毛主席”。

  “怎么辩解?”我问。

  “你可以辩解,说我在思考中国没有了毛主席,该怎么办。”他说。

  我感激地点点头。不是感激他的主意,而是感激他的好意。

  每次谈话,我总是要在他面前大骂那个揭发者,边骂边观察他的表情,借以来判断揭发者是不是我心中猜测的人。他只是不断重复:“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啊!”

  余秋雨《借我一生》

  隐秘的河湾(三)

  终于有一天,冯岗先生把我找去,不关门,一边故意大声地说:“你也太骄傲了,连这样的报告也不听!”一边用手推给我一张纸条:

  ×××同志:

  昨天下午的毛选五卷辅导报告和学习动员大会,余秋雨中途离场,到结束还没有返回,

  整个过程都没有请假。他的这种态度,与他平时的一系列言论直接有关,我建议进行严肃的教育。

  纸条下端,有一个署名。我一看,果然是他。直到二十几年后这个名字还在报纸上频频招惹我,我一直不理,只因为不想从我的笔端写出那三个字。

  当时,冯岗先生像是不经意地点了点那个署名,又用手指弹了三下。署名下面的日期,是几个月前的,那正是我被宣布“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说清楚”的时候。

  冯岗先生说:“骄傲很害人。军人作报告,知识分子中途离场,能不发火?你是两项揭发并发,才出了问题。 ”

  这下我愤怒了。那天下午的事我还记得,听报告时我右边坐着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陈先生,不知怎么他突然吐血,我和一位叫奚启新的年轻人一起把他扶了出来,本来要送医院,陈先生说这是老毛病,家里有止血药,我们两人就相扶相持把他送回了家。那时还没有出租汽车,换了两路公共汽车才到他家,赶不回来听报告了。让我气愤的是,那个写纸条的人就在边上,完全知道我们为什么中途离场。

  由此,我也大致推测到了他突然被重用的原因。

  我对冯岗先生说:“你终究会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

  冯岗先生平静地答道:“你几岁?我几岁?”

  当时的我,不怕受难,只怕受气。

  不像现在,连受气也不怕了,甚至连气也不受了。

  那天从冯岗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我显然是气坏了,满眼都是一个镶着已经发出铜绿的金牙齿的似笑非笑的瘦削面影。

  他沉默寡言,满脸老实相。你如果拿着他写的那一叠揭发材料去责问他,他一定先表白是“响应党的号召”,没有个人恩怨;然后再谦虚地声明自己很可能听错、记错,诚恳欢迎被揭发者指正。最后,他希望你也能揭发他,大家一起正视历史,轻装上阵。

  听起来句句有理,但正是这样的平淡言词,直接导致了中国现代政治史上的无数血泊荒坟。

  人一被气愤所裹卷,就很难注意周围的一切,我突然发现,已到家了。是怎么上车、下车、买票、换车的呢?竟全然不知。

  抬头看我家二楼的阳台,依然是那丛蓬勃的夹竹桃。祖母没有像往常那样,站在那里看街景。

  想起祖母,我觉得应该平一平心境,便不进家门,先到昌化路、安远路绕一大圈。告诫自己,绕圈时决不能去想金牙齿的事,把气愤在小路上甩gān净。

  绕完圈,我笑眯眯地上楼,见祖母,叫一声。祖母正在叠衣服,先应声,同时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去叠衣服。但她的头又猛然抬了起来,叫我的小名,让我走到她跟前,看着我。

  我口气轻松地问她叫我有什么事,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不对,你今天有心事。”

  这怎么看得出来呢?她刚才只扫了我一眼啊,于是我问。

  祖母说:“你的心事我看不出来。我只看到,今天你有点硬装高兴。这就有事。”

  祖母这么说具有充分的权威性,因为她一生面对过太多的灾难,又抚育过太多的子女,最清楚从孩子们的脸上读出灾难的最初消息。当年,我的伯伯、叔叔、姑姑们遭受危难时也会qiáng装着笑容来看望她,她太熟悉这种笑容,所以一逮就着,岂能逃遁。

  ——仅仅想到这里,我心头的堵塞就去了一大半。我至今所承受的一切,哪能和此刻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这位女性相比?她,活在世上八十五年,仿佛就是专门来领受灾难的,于是也仿佛是专门来嘲笑灾难的。她亲自送别过几乎所有的子女,只剩下我爸爸,而我则是爸爸的大儿子,注定要继承她一辈子领受灾难、嘲笑灾难的命运。

  我有能力继承吗,看我这副满心愤怒却又不知如何对付的没出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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