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08)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但他感觉到,这哭声里的悲痛不是他几句话所能劝慰得了的。

  她的脸埋在他枕头里,哭泣不止。焦姆卡感觉到自己头旁已经湿了。

  焦姆卡找到了她的手,抚摩着说:

  “阿仙卡!也许可以避免吧?”

  ‘坏…我是星期五动手术”

  她的呻吟拖得很长,仿佛要把焦姆卡的心给揪出来似的。

  焦姆卡看不见她布满泪痕的面孔,只有一绝给头发映入他的眼睛。那柔软的头发触得他脸上发痒。

  焦姆卡想找些话说,但怎么也想不出来。他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希望她不要再哭了。他可怜她,超过对自己的怜悯。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哭着说。“还——有什么——意思?l…,,

  对这个问题,焦姆卡虽然从自身的模糊经验中得出了点看法,但却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即使能够讲得清楚,根据阿霞的呻吟判断,无论是他还是任何别的人、别的什么理由,都无法说服她。从她的经验中所能得出的只是:如今活着毫无意思!

  “现在——还有——谁会——要我?……”她结结巴巴地说,十分伤心。“谁会——要——我?……”

  她又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把焦姆卡的一边面颊也给沾湿了。

  “不能这么说,”焦姆卡安慰她,还是那样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你当然知道,结婚主要在于……情投意合……性格一致

  “哪有那样的傻瓜光爱一个人的性格?!”她大声嚷了起来,怒气冲冲,像一匹马前蹄腾空直竖起来,把焦姆卡握着的那只手抽了回去;只在这时,焦姆卡才看到她那湿滚涌的、红红的、长着斑点的、气呼呼而又让人可怜的脸。“谁会要只有一只rǔ房的姑娘?!谁会要?17岁的时候就被割去!”她冲着焦姆卡叫嚷,什么都怪他。

  焦姆卡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使她得到安慰。

  “叫我怎么能上游泳场呢?!”这一新的闪念像针刺似的疼得她直喊。“怎么上游泳场!!怎么去游泳??!”她两手捧住脑袋,身体成螺旋状扭曲,仿佛要把腰神断,最后竟偏离焦姆卡倒向了地板。

  各种款式的时髦泳装浮现在阿霞的眼前,使她心痛难忍——带背带的和不带背带的,相连的和两截的,今天的和明天的种种时髦式样,橘huáng的和蔚蓝的,深红的和谈青的,素色的和条纹的,镶环形迹的,还没有试穿过、还没有在镜子面前照过的,一所有这些游泳衣她永远也不会去买,永远也不会去穿了!正是她今后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游泳场这一事实,此时在她想像中是最痛心、最丢脸的!正因为如此,活着已失去任何意义

  而焦姆卡这时却从高高的枕头上喃喃地说些傻乎乎的不合时宜的话:

  “你知道,要是以后谁也不娶你……赌,我当然明白如今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否则我随时愿意跟你结婚,这一点你要相信…”

  “听我说,焦姆卡!”阿霞爬起来转向焦姆卡,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她已不再流泪,一个新的念头占据了她的心头。“你好好听着:你是最后一个!你是最后一个还能看到它、还能吻吻它的人!以后永远也不会有任何人吻它了!焦姆卡!躇,哪怕让你吻吻也好!哪怕让你吻吻它!”

  她把病号长衫敞开(其实它本来就没掩严实),一边好像又开始哭泣或呻吟,一边把宽松的内衣领口往下拉,于是里边露出她那注定要被割去的右rǔ。

  这真像是直接送到这里来的一颗太阳,光芒四she!整个病房顿时融烂辉煌!嫩红色的rǔ头(比焦姆卡想像中的大些!)浮现在他面前,眼睛简直顶不住这嫩红色的冲击!

  阿霞俯身向他的脑袋挨得很近很近,就这样托着那只rǔ房。

  “吻吧!你吻吧!”她等待着,敦促他。

  焦姆卡吸着从她怀里送来的暖香,怀着感激和狂喜的心情,像一头猪息似的,用急切的嘴唇拱向悬在他脸上这轮廓弯曲而丰满的整个rǔ房——它保持着固有的形状,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都创造不出比这更柔和、更美的线条来。

  “你能记住吗…你能记住它曾经存在过吗?也能记住它是什么样吗?……”

  阿霞的泪水落到了他那头发剪短了的脑袋上。

  她并没把rǔ房收起来,并没挪开去,于是他又回到那一片嫩红中去,嘴唇轻柔地做着她未来的孩子永远不会对这只rǔ房做的那种动作。没有人进来,所以他吻遍了这悬在他脸上的奇宝。

  今天是奇宝,可明天就会被扔进垃圾堆里去。

  第二十九章 硬话与软话

  薇拉出差刚回来,就到医院来看父亲,一待就是两个小时。在这之前,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曾打电话让薇拉把棉皮鞋、大衣和帽子带来,因为这间可恶的病房以及躺在chuáng上的那些木头脑袋乃至他们愚蠢的谈话,已经使他感到腻烦透项,穿堂也同样使他感到讨厌。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尽管身体虚弱,却渴望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于是他就这样做了。用围巾把肿瘤轻轻裹了起来。在医疗中心的小径上谁也不会遇见鲁萨诺夫,即使遇见了,他穿着混合式的衣服也不会被认出来,所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散起步来没有任何拘束。薇拉扶着父亲的胳膊,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使劲倚在他身上。在整洁、gān燥的沥青路面上一步步挪动腿脚是那么不寻常,更重要的是从中可以感觉到不久即可回去——先回到心爱的家里去休养,然后再回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岗位上去。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不只是被各种治疗折腾得疲惫不堪,还由于在死气沉沉的医院里无所事事,由于在一台巨大的机器中不再成为人们需要的重要纽带,而变得虚弱无力,他感到失去了一切力量和意义。他盼望尽快回到人们爱他而且少不了他的地方去。

  这一个星期里有寒流经过,yīn雨连绵,但从今天开始又回暖了。建筑物的背yīn处还比较冷,地上cháo湿;然而在阳光下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感到如此暖和,以致连夹大衣似乎都穿不住了,他把钮扣—一解开。

  这是可以跟儿子好好谈谈的一个特别合适的机会:今天是星期六,是他出差期的最后一天,他也不用急于去上班。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更无须匆忙。而儿子的情况有些不妙,甚至是近乎危险的,这一点做父亲的心里能感觉到。即使现在,从儿子来到这里以后,他显然问心有愧,老是把视线移向一边,不敢正眼看父亲。薇拉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他一直是个性格直慡的孩子,到了大学时代才出现这种举止,而且只表现在同父亲接触的时候。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对这种躲躲闪闪或者羞羞答答的态度非常恼火,有时他直截了当地对儿子喝道:“喂,把头抬高些!”

  然而,他今天决心要克制住自己,同他谈话态度不要生硬,要用关心人的口气。他要薇拉详细讲讲,作为共和国检察监督机构派出的代表出差到那些遥远的城市去,用什么方法显露自己并给自己扬名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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