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22)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昨天瓦季姆无比高兴,连觉都睡不着,但是今天早晨他又产生了另一种想法:这肢体金究竟什么时候能送到?要是东西直接jiāo到妈妈手里的话,它今天上午就已经会在这里了。可在运输途中要不要3天时间?还是要一星期?当医生们走到他chuáng前时,瓦季姆一开始就向他们提这个问题。

  “要不了几天,当然要不了几天,”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对他说。

  (但她心中明白,这所谓几天真是天晓得。她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莫斯科一研究所要把另一种制剂寄给梁赞肿瘤医院,可是粗心的姑娘把地址错写成“喀山”肿瘤医院,而部里(这种事不经部里审批是绝对不行的)又错看成“哈萨克”肿瘤医院,于是那东西就被发到阿拉木图去了。〕

  一条值得高兴的消息可以使一个人发生怎样的变化啊!同样一双黑眼睛,最近一个时期一直那么忧郁,现在却闪现出希望的光芒;同样两片厚嘴唇,本来已被刻上不可磨灭的歪斜皱纹,如今又展平了,并变得年轻了些;瓦季姆胡子刮得gāngān净净,穿戴整齐洁净、彬彬有利,简直像过命名日那天一清早就收到各种各样礼物似的洋溢着微笑。

  最近两个星期他怎么会如此灰心丧气,如此意志消沉呢!要知道,惟有意志坚定,得救才有保证!现在是在赛跑!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使肢体金走完3,000千米路程的速度比癌肿转移30厘米的速度更快!那时肢体金就能把他腹股沟的癌细胞清除gān净,也能保护住身体的其余部分。至于那条腿,有什么办法呢,保不住也只好牺牲掉了。说不定放she性胶体金还会发挥后劲,把那条腿也治好呢——说到底,有哪一种科学能够绝对禁止我们相信奇迹?

  正是他得以活下来才是公平合理的,明智的!而向死神屈服,听任那黑豹把自己吞噬——这个念头才是荒唐、消极、不值得的。凭着自己闪光的才华,他愈来愈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活下去!由于兴奋过度,他半夜未能入睡,老是想像那只盛着胶体金的铅制称瓶此刻怎样了,是不是在列车的行李车上正向他这里运?还是正在往飞机场那里送?要么已经装上了飞机?他的眼睛穿过3000千米晦暗的夜空,心里在一个劲儿地催人们快往这里运,而且,倘若真有天使的话,他甚至会呼唤天使来帮忙。

  此刻,医生们来巡诊的时候,他带着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医生们的动作。她们没有说一句不好的话,甚至脸上也竭力不动声色,而只是不停地作们诊。不消说,她们不仅们触肝脏,而是各处都摸,并且互相jiāo换一些无关紧要的看法。瓦季姆在估量,她们们触肝脏的时间是不是比摸别处的时间长些。

  (她们注意到,这是一个多么细心和警觉的病人,所以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甚至故意们触了脾脏,但她们那熟练的手指的真正目标,是检查肝脏发生了多大变化。)

  在鲁萨诺夫chuáng前要很快地走过去也是绝对办不到的,因为他照例等着接受对他的那份特殊关注。近来他对这几位医生很有好感,虽然她们不是功勋科学家,也不是什么教授、副教授,但她们治好了他的病,这是事实。脖子上的肿瘤现已大大缩小,呈扁平状,可以微微活动了。是的,也许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危险,只是被夸大了罢了。

  “是这么回事,同志,”他对医生们宣称。“不管怎么说,我对这种针剂可受够了。已经打了20多针了。也许差不多了吧?剩下的我回家去打完好不好?”

  事实上,他的血液情况一点也不妙,尽管先后给他输过四次血。他面huáng肌瘦,形容佑槁。就连头上的小圆帽似乎也显得大了些。

  “总之,谢谢您,大夫!最初的时候是我不对,”鲁萨诺夫向东佐娃坦诚地宣称。他善于承认自己的过错。“您治好了我的病,我表示感谢。”

  东佐娃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这倒不是由于谦虚或窘迫,而是因为他对自己所谈的问题还一点也不明白。她们估计,肿瘤还会在他的许多腺内发作。病变的速度将决定他能不能再活上一年。

  其实,她自己的情况也是如此。

  她跟汉加尔特都用力们触他的腋窝和锁骨上方。她们按得如此之重,鲁萨诺夫甚至给缩了起来。

  “真的,那里什么也没有!”他想使她们相信。现在已很清楚,人们无非是拿这种病来吓唬他。但他很刚qiáng,瞧,岂不轻而易举地顶了过来。他对在自己身上发现的这种刚毅尤为自豪。

  “那就更好。但自己必须十分注意,鲁萨诺夫同志,”东佐娃叮嘱他。“我们再给您打一两针,大概就可以让您出院了。不过,您每个月得来作一次检查。您自己要是发现什么地方有问题,那就提前来。”

  然而,变得高兴起来的鲁萨诺夫凭自己的工作经验认为,规定到医院来检查纯粹是例行公事,无非出于填写统计表格的需要。所以,他马上就给家里打电话报告这一可喜消息。

  巡诊的对象轮到了科斯托格洛托夫。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候她们:就是她们,似乎是救了他,又似乎是害了他。桶里是蜜糖和焦油掺半,从此既不能吃,又不能用来润滑车轮。

  每当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一个人走到他chuáng前的时候,她便是激加,而且,无论她为了履行职责问他什么,给他规定什么,奥列格看着她总是感到高兴。最近一个星期,不知怎的他完全原谅了她固执地施加于他身体的那种破坏作用。他开始承认薇加似乎有权对他的身体进行处置,而这甚至使他感到温暖。所以,每当巡诊时激加走到他chuáng前,他总是想抚摩一下她的小手,或者像狗那样把自己的嘴脸在她手上偎倚一会儿。

  但是现在她们是两个人一起走过来的,而且,她们是受规章制度约束的医生。所以奥列格无法摆脱不理解和受委屈的感觉。

  “暗,怎么样?’东佐娃问道,一边在他chuáng沿上坐下。

  而薇加站在她背后,对奥列格微微露出笑意。这种友好的态度,或者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表情——每次见面她都对他嫣然一笑(哪怕是极不明显的),又回到了她身上。然而今天她的笑容却好像隔着一层膜。

  “不见好,”科斯托格洛托夫没jīng打采地应道,一边使倒悬状态的脑袋搁到枕头上。“还是那样,不小心一动,这里……纵隔里面似乎就换痛。反正我感到自己被治得够苦了,我请你们就此住手得了。”

  他并不像过去那样热切要求,而是冷漠地说出这番话,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而且知道显然医生们还要坚持自己的意见。

  可是东佐娃似乎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她也有点累了:

  “随您的便,主意您自己拿。不过疗程还没有结束。”

  她开始察看他照she区的皮肤。看来皮肤已在呼吁停止照she了。到疗程结束时,浅层反应也许还会加剧。

  “现在已不是每天给他照两次了吧?”东佐娃问汉加尔特。

  “已经改为一次,”汉加尔特回答。

  (她说出的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已经改为一次”,同时稍稍伸了伸自己那纤细的脖颈,可给人的印象是,仿佛说了什么温存的话,当会动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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