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颓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吩咐护理员把那道走廊门打开,对病人则说:

  “起来吧,我给您安置个比较合适的地方。”

  他看了她一眼,一时不太相信。然后忍着难耐的疼痛和痛楚的抽动从地上爬起来。看得出,每一个动作和躯gān的转动都使他感到困难。站起来的时候,他没把行李袋抓在手里,而现在要弯腰去取他又疼痛难忍。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轻巧地俯下身去,白净的手提起他那湿透了的不gān净的行李袋递给他。

  “谢谢,”他露出一丝苦笑。“我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躺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迹。

  “您淋过雨吧?”她注视着他,愈来愈同情。“那边走廊里暖_和,您把大衣脱了。您是不是冷得直抖?发烧吗?”他的额头整个被那顶拉得很低、聋拉着两只毛皮耳朵的黑色破棉帽盖住了,所以她的手指不是放到他的额上,而是贴向了他的脸腮。

  一摸就会知道,他发烧了。

  “您通常吃什么药呢?”

  他似乎以另外一种眼光看她,不再那么极其冷淡了。

  “安乃近。”

  “您还有吗?”

  “没有。”

  “要不要给您拿点安眠药来?”

  “如果可以的话。”

  “对了!”她猛然想起。“您把住院许可证拿出来看看!”

  不知他是冷冷一笑,还是仅仅由于疼痛而牵动了嘴唇。

  “没有那张纸——就得淋雨?”

  他解开军大衣的钮子,从露出来的军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住院许可证,果然,是当天上午门诊部开的。她看了以后,发现这个病人应归她管,属于放she科的。她拿着许可证转身去取安眠药:

  “我马上就会拿来。您先去躺下吧。”

  “等一等,等一等!”他仿佛醒了过来。“把那张纸还给我!我们了解这些手段广

  “可您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她回过头来,委屈地问道。“难道您不相信我?”

  他踌躇地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

  “凭什么我要相信您?我跟您也没用同一只饭盆喝过汤….,,

  说完就朝躺的地方走去。

  她生气了,自己没回到他那里去,而是让护理员把安眠药和许可证jiāo给他,许可证的上方写上了“让。”字样,还划了一道杠,打了惊叹号。

  只是在夜间她才从他身旁走过。他睡着了。长椅微微弯曲的椅背与同样弯曲的座位相接,形成一道浅槽,对这个人来说,睡在上面很方便,不会摔下来。他已把淋湿的军大衣脱了,但还是把它盖在身上:一侧衣襟盖着两腿,另一侧盖着肩膀。一双破靴子挂在长椅的一端。靴面无一处完好,用黑的和红的皮革边料补了又补。靴底的前面和后跟都打着马蹄铁。

  第二天早晨,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又跟护士长打了招呼,所以护士长就把他安置在二楼扶梯的平台上。

  诚然,从那头一天以后,科斯托格洛托夫没有再使她难堪过。他彬彬有礼,以城市人的通常语言跟她谈话,总是主动先打招呼,甚至还露出友好的微笑。但是总给人留下一种感觉:他会突然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来。

  果然不出所料,前天她叫他来做血型试验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一支空的注she器,打算从他的静脉中抽点血,可他把已经卷起的袖子又放了下来,语气坚决地说: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我感到很遗憾,请您想想别的办法吧,这试验就不必做了。”

  “这是为什么,科斯托格洛托夫?”

  “我的血已经被喝了不少,我不想再给了。谁的血多,就让谁给吧。”

  “可您怎么不害臊?算什么男子汉!”她带着女性所固有的那种嘲笑意味瞥了他一眼,这种表情男人是顶不住的。

  “验完了血有什么用?”

  “在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给您输血。”

  “给我?输血?得了吧!我要别人的血gān吗?我不想要别人的血,自己的血一滴也不给。血型您可以记下来,在前线验过,我记得。”

  不管她怎么劝说,他也不肯让步,总是找出一些意想不到的理由来加以拒绝。他深信,这一切都是多此一举。

  最后,她简直气急了:

  “您把我置于一种相当愚蠢和可笑的地位。我最后一次请求您。”

  不消说,从她这方面来说,这是失策和屈rǔ,——何必去求他呢?

  而他马上把胳臂袒露出来,向她伸过去:

  “只是为了您——抽3毫升好了,请吧。”

  由于她在他面前总是不知所措,有一次还发生过一个令人尴尬的插曲。科斯托格洛托夫说:

  “可您不像日耳曼女子。您大概是跟丈夫姓吧?”

  “是的,”她脱口而出。

  她为什么这样回答呢?在那一瞬间,不这样回答就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他没再问什么。

  其实,“汉加尔特”是她父亲、祖父的姓。他们是俄罗斯化了的日耳曼人。

  能怎么回答呢?说“我还没出嫁”?说“我从来没结过婚”?

  这是不可能的。

  第六章 活检的始末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首先把科斯托格洛托夫带进器械室,一个接受了一次照she的女病号刚刚从那里走了出去。这里从上午8点钟开始,用支架吊起来的一支18万伏特的大型爱克斯she线管就几乎不间断地工作,而通风窗口关着,所以空气里充满了一种甜腻腻的、有点儿难受的爱克斯光辐she热。

  病人照she了五六次、十来次之后,肺部一感受到这种热(其实并不单单是热),就会觉得恶心,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对这种热却已经习惯了。东佐娃在这里工作了20年,当初she线管根本没有防护罩(她还差点儿在高压电线下触电身亡),她每天呼吸爱克斯光室的空气,坐在那里进行诊断的时间大大超过容许的限度。尽管有防护屏和手套,她自身所接受的she线量恐怕比那些最能忍耐的重病人还要多,只不过没有人去把这些she线“单位”累计起来算一算罢了。

  她动作匆忙,不仅是为了快点出去,还因为不能让爱克斯光装置多耽搁。她示意科斯托格洛托夫躺在she线管下的一张硬榻上,并把腹部袒露出来。她用一支使人发痒的凉丝丝的什么毛笔在他皮肤上刷来画去,仿佛在写号码。

  接着,她向担任爱克斯光技术员的护士说明象限示意图,告诉她怎样把she线管凑近每一象限。然后她让科斯托格洛托夫翻身俯卧,又在他背上涂刷了一阵。她通知他:

  “照完以后到我那儿来一下。”

  说完她就走了。护士又叫他仰卧,用被单覆盖第一象限,然后她去搬来一些沉甸甸的小橡皮铅毯,用它们盖住目前不应受到爱克斯光直接照she的一切邻接部位。这些有弹性的小毯子压在身上,给人一种既沉重又舒适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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