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楼_[俄]索尔仁尼琴【完结】(55)

2019-03-10  作者|标签:[俄]索尔仁尼琴

  他又从灌肠室门口走过,又从头发蓬乱的哈萨克老姐chuáng旁走过,又从睡在走廊里的病人身旁走过。

  他又从那个吸氧气袋的垂危病人旁边经过。

  而到了楼上,那个希腊人以其可怕的嘶哑的耳语声问:

  “喂,老兄!这里——所有的病人都能治好吗?是不是也有死在这里的?”

  鲁萨诺夫十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一动作的同时,他尖锐地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已不能独自转动,非得像叶夫列姆那样跟整个身子一起转动才行。粘在脖子上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向上顶着他的下颌,向上压迫着他的锁骨。

  他急忙回到自己的chuáng上去。

  他还会考虑什么?!他还会怕谁…还会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

  他的命运就在这里——在下颌与锁骨之间决定了。

  他将在这里受到审判。

  在这种审判面前,过去的靠山和功绩,都为他辩护不了。

  第十五章 每人都有自己难念的经

  “你多大年龄?”

  “26岁。”

  “喔,有那么大了?”

  “你呢?”

  “我16岁……你想想,16岁就得去掉一条腿怎么行?”

  “他们想给你截到什么位置?”

  “截到膝盖——这可以肯定,没有载得再少的,我在这里看到的都是这样。往往截去的还要多。就这样…剩下那残肢晃晃dàngdàng……”

  “你安上一条假腿好了。你打算gān什么事情呢?”

  “我真想上大学。”

  “上什么系呢?”

  “语文系或历史系都行。”

  “考试你能通得过吗?”

  “我想是能通得过的。我从来不怯场。一向很镇静。”

  “那很好。安上了假腿对你会有什么妨碍呢?你可以一边学习,一边工作。也许你会更坐得住。在学术上你会做出更大的成绩来。”

  “那么,一般生活呢?”

  “除了学术,你指哪方面的一般生活?”

  “喀比方说……”

  “结婚,是不是?”

  “哪怕是指这一方面……”

  “会找到的!每一棵树上都会飞来鸟儿……你现在选择什么呢?”

  “你指什么?”

  “是要腿还是要命?”

  “这要靠运气。说不定一切都会过去!”

  “不,焦姆卡,靠运气是搭不成桥的。靠运气也许只会落得空欢喜。凡是有头脑的人,对事情能否成功不是靠侥幸。对你说过肿瘤的名目吗””

  “好像是叫做‘艾斯阿’。”

  “‘艾斯阿’?那是肉瘤,得开刀。”

  “怎么,你能肯定?”

  “是的,我敢肯定。要是现在对我说,要截去一条腿,那我必定会同意截去。尽管我的生命的全部意义只在于运动——步行或者骑马,汽车在那边倒是不能开。”

  “怎么?他们不打算给你开刀?”

  “是的,不打算开刀。”

  “是你耽误了时机?”

  “这怎么跟你说呢…讲不是耽误了时机。不过,这也是部分原因。在野外我忙得团团转。3个月以前我就应该到这里来,可是我不想把工作扔下不管。由于走路、骑马不断摩擦,情况愈来愈jīng,伤口恶化,开始流脓水。而每次流过之后就会觉得好些,于是又想工作了。总是想再等一等。即使这会儿我也感到擦痛得很厉害,恨不得剪去一条裤腿或者光着屁股坐着。”

  “他们没给你包扎吗?”

  “没有。”

  “能让我看看吗?”

  “你看好了。”

  “喔一喔,是多么……多么黑啊!”

  “它本来就是黑的。我一生下来这里就是个很大的胎记。你瞧,现在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可这儿……是什么?”

  “这儿是3处溃疡留下的3条疫管……总之,焦姆卡,我的肿瘤跟你的完全不一样。我的这瘤子叫黑素细胞瘤。这坏东西一点也不饶人。通常是8个月,人也就完蛋了。”

  “你从哪儿知道的?”

  “还是在来这里之前,我读过一本书。读了之后立刻就明白了。不过问题是,哪怕我来得并不晚,他们仍然会不敢给我开刀。黑素细胞瘤很可恶,手术刀稍稍一碰,马上就会转移。它也是想活着,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你懂吗?在我耽误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腹股沟里也出了毛病。”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必须设法弄到那种胶质金。如果能弄到胶质金,有可能制止腹股沟里的转移,腿上则可用爱克斯光抑制,这样便有可能拖一拖…”

  “能治好吗?”

  “不,焦姆卡,我的病已不可能治好了。总的来说,黑素细胞瘤是不治之症,还没有人治好过。能给我怎么治呢?截去一条腿还远远不够,可再往上能截到哪儿呢?眼下的问题是:怎么个拖法?我还能赢得多少时间:几个月,还是几年?”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说的是这个意思。焦姆卡,这我已经能够接受了。要知道,并不是活得时间更长生活就更充实。对我来说,现在的全部问题在于我还来得及做什么事情。总得抓紧时间在世上做成什么呀!我需要3年时间!如果我还能活上3年,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3年的时间我不能躺在医院里度过,而是在野外。”

  他俩在瓦季姆时扎齐尔科靠窗的chuáng上轻声慢语地jiāo谈。全部谈话只有邻chuáng的叶夫列姆会听得见,但他从清晨起就像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似的躺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再就是鲁萨诺夫,大概他也能听到,他曾以同情的眼神看过扎扎齐尔科几次。

  “你能来得及做什么呢?”焦姆卡皱着眉头问道。

  “好吧,让你听个明白。我现在正在检验一种新的、大有争论的设想,中央的一些大学者对它几乎不相信。这种理论是:根据放she性的水可以发现多金属矿石的矿chuáng。你知道‘放she性水’是什么吗?……论据倒是有千百种,但纸上谈兵岂不容易。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而我有一种感觉。感觉到可以在实践中证明这一切。但为此必须一直呆在野外,根据水情去具体地找到矿藏,而不需要根据什么别的。当然,最好是反复试验。而工作就是工作,哪方面不要耗费jīng力?比如说吧,没有真空泵,只有离心泵,为了使它发动起来,就得先把空气抽出去。怎么抽呢?用嘴吸!这样也就喝了不少放she性水。而且,这水我们平时也喝。吉尔吉斯工人说:‘我们的父亲不喝这里的水,我们也不喝。’然而我们俄罗斯人却喝它。既然有了黑素细胞瘤,我还怕什么放she性?我正应该去那里工作。”

  “真是个傻瓜!”叶夫列姆头也没转,声音沙哑而gān巴巴地说。可见,他什么都听见了。“人都快要死了,还研究什么地质学?它帮不了你的忙。不如好好想想一一一一靠什么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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