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号。我赶紧搁下笔,也到卧室,在她身边躺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捧起一本书看,仍不和她说话。她突然抱起被子,冲出卧室,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我找到了钥匙。她穿着那件毛巾睡衣,坐在沙发上。我光着两条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

  隆冬天气,尽管室内有暖气,穿这么单薄仍然很冷。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过折磨自己来迫使对方屈服。我瞥见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面上,马上回卧室去。不,我就在这打地铺。我睡这,你去卧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缩颤抖。不能再争执下去了。我给她加了一条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卧室。

  突然传来雨儿凄厉的哭声,我慌忙下chuáng,冲进书房。她躺在地铺上,脸埋在枕头上,哭得那么伤心,涕泪俱下,枕巾湿了一大片。

  我试图搂她,她推开,喊道:"不要你,一边去!走开!"

  "想想孩子,别哭坏了身子。"

  "我不要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个孩子,那么孤立无助的孩子,那么单纯的孩子。我还是搂住了她,不停地抚摸着、吻着她的脸庞,替她拭去眼泪。我一遍遍唤着心肝宝贝,唤了几百遍。她渐渐平静,开始轻声应答我。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呀?"她伤心地问。

  "我错了。"

  回到卧室chuáng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叹息道:"我gān嘛这样爱你呀?问题就出在我爱你大专一了。让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坏。以后我听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满诚意。

  在此之前,雨儿的一个表妹来京,投宿我家,正患着感冒,雨儿被传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里一冻,病情立即加重。次日醒来,她感到头痛,腹痛,接着就发烧了。我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只孩子的手。她的脸蛋和小手都烧得烫人。可是她jīng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会儿,又望我一会儿。

  "能这样死就好了。"她叹息,问我:"有一天我们会这样拉着手死去吗?"

  "我们拉着手好好活。"

  "我只是在想象中体验一下。真爱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

  "你还说我喜新厌旧吗?"

  "恋爱那会儿,我真想过,没准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没准是你甩我。"

  "还没准我们能庆祝金婚。"

  "能吗?你都快四十了,我们结婚才一年半。"

  "我们从恋爱算起,已经九年了。"

  "哟,真的,都九年了,过得真快。"

  "我们谁也甩不了谁。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始终是两个人。有时候,两个人就生长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法再分开。"

  "昨天我真想离开你,不回来了。我走了,你伤心吗?"

  "你会回来的。我们之间不会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见一个好人,跟了他,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好回来。想来想去,你还算一个好人。你是好人吗?"

  "我不好,尽惹你生气。"

  "昨夜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

  "我不该和人调情。"

  "你不是说你没有调情吗?"

  "潜意识里想调。"

  "有我,还不够吗?"

  "够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没够。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哪个姑娘爱给你打电话,就打吧。你爱跟哪个姑娘来往,就来往吧,怎么都行。你有才气,姑娘喜欢你,这是你该得的,我凭什么不让?只要你爱我就行。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办法。"

  我很感动,说不出话,只是紧握她的滚烫的小手。这时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觉得我真是很爱小dada。你爱吗?"她抚摸着肚子,有点伤感地问我。

  当时我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完全没有切身之感,便用调侃的口气打岔:"小dada,这个世界不好,你出来gān嘛呀。"

  "小dada出来和妈妈玩。"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小酒涡。随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着两条细腿,哪里敌得过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来你把小dada当人质。"

  "当时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是把自己当人质呢。妈妈对不起小dada。"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是爸爸对不起妈妈。"我也严肃他说。

  三

  当我试图追溯妞妞的病因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链,它有若gān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要是雨儿的表妹没有把感冒传染给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要是四川姑娘没有打来不合时宜的电话,要是雨儿和我互相宽容并不为此赌气,要是她送急诊不是遇到那个蛮横的女医生因而延误治疗,要是医学博士没有一再用X光对她作不必要的检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个要是成立,妞妞就不会患上绝症,我们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如此说来,妞妞是被一系列人性的弱点杀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阱。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根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大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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