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三

  给妞妞动手术始终是我的一个时隐时显的念头,在妞妞八个月时一度试图付诸实现。

  某杂志报道:上海癌症俱乐部里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小时候患视网膜母细胞瘤,现双目失明,但仍健康活泼。

  来自上海的电话:"我们去她家啦。她爸爸说,她三个月时就发现单眼病灶,立即摘除。十个月时,另一只眼又出现病灶,用放疗、中医等方法保守治疗,到三岁时近于失明,才又摘除。后来没有作任何治疗,至今安然无恙。小姑娘长得很漂亮,可活泼了,在家里走动自如,假眼可以乱真,看不出是盲人。她在读盲校,擅长朗诵,还在学英语,准备最近去美国上学。性格很开朗,她说,爸爸说她苦,有什么苦呀,她一点也不觉得……"

  我大受鼓舞,得到消息后立即带妞妞去做CT扫描。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妞妞睡着了,小小的身躯摆在铺着白布的长长的检查台上,没有一丝生气,像一具小尸体。检查持续了二十分钟,我一直守在她身边。检查结果表明,右眼肿瘤已经侵蚀到球壁外侧。这意味着如果动手术,右眼必须做眶内容剜出术,妞妞将严重破相,而结果仍是凶多吉少。胡大夫沉吟良久,又一次规劝我们放弃手术。

  走出医院,雨儿泣不成声:"我们总是后悔!早动手术就好了。这么可爱的小妞妞,今天上午我抱她,她贴我这么紧……"

  可是,当我和她商量是否还动手术的问题时,她足够冷静:"我倾向不动,动了她还会死。"

  若gān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抱着妞妞在钢琴前坐下。我忽然想让她玩玩钢琴,看她有什么反应,便把着她的小手按琴键。她注意到琴声了,立刻自己用手敲打琴键。一开始,她敲打不力,琴未发声,我就配合她的动作按琴键,使她以为是她敲出声来的。她笑了,敲打得越来越有力,真敲出了声。她兴奋极了,一会儿敲打琴键,一会儿异常急切地抚摸键盘,直向上抚摸到打开的琴盖,不停地大笑,还常常抬起头来看灯,仿佛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我也极为兴奋,立刻把雨儿叫来。雨儿见状,脱口说道:"明天就去联系住院!"

  在此之前,尽管CT扫描显示肿瘤已向眼外侵润,我仍不肯死心,已经悄悄开好了住院证。所以,第上天很顺利就带妞妞住进了医院。

  让我们在这里停留一下。妞妞乍接触钢琴就表现出了不寻常的兴趣,我们不妨假定这是音乐天赋的一个征兆。你在动不动手术的问题上犹豫了整整八个月,一发现这个征兆,就立即结束犹豫,岂不证明你事实上是把才能的价值置于生命的价值之上?如果一开始就有人担保她将是一个音乐天才,你是否会不失时机地挽救她的生命?

  我当然懂得,才能仅是生命的一种可能性,唯有在生命的过程中才可得以展开。可是我还是这样做了,我说不清楚……而且我仍然在犹豫……

  我仍然在犹豫。小小的病房里四张chuáng,母女俩挤在一张小chuáng上。妞妞睡着了,小身子可怜地蜷曲着。我心中暗下赌注:鉴于肿瘤已扩散,手术难度很大,成功与否取决于执刀医生的水平,那么只要请不到那位在眼外科领域负有盛名的眼科主任执刀,就仍然不动手术。

  我马上找到眼科主任,向她提出请求。她十分冷淡,责备我下决心太晚,贻误了手术时机,又说她不管病房,不能答应我的请求。

  我决定打退堂鼓。和雨儿一说,她也有此意。我们在病房里静候事态发展。一会儿,来了两个年轻的女医生。未待我们开口,她们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开了。

  "都到眼外期了,还动什么手术呀,动了也活不到5年。"

  "动了手术也是不死不活,你们有的是罪受,那时候想不要也不成了。"

  她们说,没见过我们这样的,到这地步还不死心。有的家长来就诊,把孩子扔在门诊处,自己一走了之。有的家长把病孩送到乡下,花钱雇人照看和送终。她们劝我们也采取类似办法,以免受jīng神折磨。

  我哺哺说:"我们要自己承受。"

  既然她们力主放弃手术,我们正好顺水推舟,当天下午就叫出租车回家。断了动手术的念,心里反而平静了,并无悲剧感,倒有喜剧感。妞妞jīng神也很好,一路上笑声不断。

  可是你的平静多么短暂呵,因为你无法摆脱那深入骨髓的悔恨。手术越是不可能,你就越是后悔没有及早手术。

  是的,怀着这深深的悔恨,我给眼科主任写了一封信,请她最后一次认真考虑手术的可能性。她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说,她与眼科病理专家商量,结论是:"现在即使右眼做眶内容剜出的大手术,亦难避免转移而丧生,并不能延长生命,因此不主张手术。"几乎与此同时,我曾托朋友请教天津一位眼眶内肿瘤权威,答复也来了:"百分之百不能救活,无必要动手术。"

  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注定要遗恨终生。

  接踵而来的一个消息在悔恨的天平上加了最后一个沉重的法码。拖延了整整一年的遗传学检查结果终于揭晓了,在妞妞和我们身上均未发现基因异常。当初不敢下决心手术,不正是怕妞妞的病是遗传所致,因而后患无穷。不说了,不说了,一步步由不得我,一步步全是我自己走出。妞妞的生存权利被一系列偶然因素剥夺了,而使这些因素起作用的正是我自己。

  妞妞死后,我在报纸上读到,上海那个十九岁的女孩已经顺利地赴美国留学。

  公共汽车上,一个双目失明的青年男子站在车门口,微仰着脸,仿佛正在凝望远方。尽管他的眼窝深陷,但是鼻梁轮廓端正,嘴唇线条细腻,神态十分高雅。雨儿示意我看他,悄声赞道:"真美!"

  下车后,我说:"妞妞要是能长他这么大,一定也很美。"

  雨儿忽然坚决他说:"不能让她长大!"她提起做放疗的那个穿粉红色长裙的姑娘,接着说:"妞妞长大了会比这姑娘更惨,她是个瞎子,完全不能自理。现在她小,有我们的爱护,长大了不定怎么受欺负呢。"

  在妞妞由生到死的整个过程中,雨儿所经历的苦难决不比我少,但她的思路是一以贯之的,并不像我陷于反复的犹豫和悔恨之中。

  那么,悔恨是否一种源于性格弱点的情感,而这种弱点在男人身上更为常见?

  我确实发现,在面临人生灾难和重大抉择的时刻,女人往往比男人理智。她们同样悲痛难当,但她们能够不让感情蒙蔽理智。这也许是因为,男人的理智是逻辑,与感情异质,容易在感情的冲击下溃散;女人的理智是直觉,与感情同质,所以能够在感情的汹涌中保持完好无损。

  也许可以说,男人站得高些,视野宽些,所以容易瞻前顾后,追悔往事,忧虑未来。但是,女人的状态是更健康的,她们更贴近生命的自然之道。当男人为亲人的去世痛心疾首时,女人嘹亮地抚尸恸哭,然后利索地替尸体洗浴更衣,送亲人踏上通往天国的路。

  四

  在孩子生下来之前,要是有人对我说:"你将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儿。"我一定会喊道:"不要,一万个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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