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_周国平【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国平

  此刻她紧锁眉头,闭着眼,软绵绵地躺在雨儿怀里。屋里响着音乐,她在听,断断续续轻声说着短句,有时是报节目:蓝jīng灵——生日快乐——鸟叫了——草地上。有时由歌词产生联想:啦啦啦——拉拉好。大街上传来汽车喇叭声,她说:"车响。"立刻想起了什么,说:"阳台,舒服极了,暖和极了。"雨儿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急了,抬高声调说:"去阳台!"雨儿抱她到阳台上,她欣慰他说:"太阳,舒服极了。"向窗户的方向使劲招手。

  胡大夫走后,雨儿哭成了泪人儿。

  "现在只能想,她活着也是受苦……"我试图开导她。

  "我都明白。就是眼前——她还热的哪,抱在怀里,牢牢抓住你,怎么也不能想象就凉了。"

  那边,阿珍守在妞姐身边,也在流泪。妞妞却坐在chuáng上玩着玩具猫和狗,忽然叫了起来:"瞄呜,汪汪!"

  三

  在疼痛的间隙,妞妞仍有生动活泼的时候。阿珍抱她来找我,我听见她的声音由远及近:"找爸爸,找爸爸……"

  在我面前站定。阿珍哄她:"爸爸不在家。"她脱口而出:"珍珍瞎说八道!"

  我一把接过来,问:"是不是爸爸?"她骄做他说:"这是爸爸。"又摇摇手里的书,告诉我:"妞妞的书。"然后要求:"出去走走。"我抱她到走廊上,自言道:"天凉下来了。"她马上搭话:"下雨了,天晴了,天黑了,灯灯亮了。"

  又想起了音乐。我抱她回屋,一进门,她立即说:"妞妞的房间。"拿着磁带盒,自问自答:"谁的音乐盒呀?妞妞的盒。"边听音乐,边预报节目,还随时插入对自身感觉的通报:"放屁了,妞妞放的屁。"突然细声细气地喊起来:"是呀,太高兴了!"原来是《小晶晶》曲首的诵词,她预先说了出来,语气惟妙惟肖。

  我把音量开大了点,她出声地笑了,然后说:"喜欢,喜欢开大点!"我叹她聪明,要去告诉雨儿。她马上说:"告诉妈妈,喜欢开大点。"我问:"听不听弹琴?"她答:"听,给妞妞去弹琴。"

  这时候的妞妞,右侧脸蛋已经明显膨大。由于鼻咽腔内充塞着肿瘤,呼吸艰难,总是张着小嘴。喂一口健儿粉,往往要喘一、两口气,方能下咽。说话也艰难,话音吐出来,气接不上,又重新说,有时一句话要开好几次头才说出来,分几次才说完。尽管如此,只要疼得不太厉害,她仍然兴致勃勃他说呀说。然而,我看得分明,她不时用小手揉右侧的耳朵、鼻翼、腮帮。有一回,她正玩得高兴,突然举手使劲揉鼻梁右部,脸上表情陡变,哭了,喊道:"痒,鼻鼻磕着了!"

  磕着了!磕着了!这一声声喊叫如同节日晚宴上响起的丧钟,清楚地提示着欢宴即将结束,死神正在破门而入。

  妞妞醒了,静静地躺在小chuáng上,伸着小手把玩chuáng栏。她自言自语:"啊呀,小宝贝。"揉一揉脑袋,说:"痒,磕着了。"雨儿凑近她,她闻到气息,说:"妈妈抱。"雨儿抱起她,她说:"听音乐。"一边听,一边念念有词:"妞妞太不得了了……世上,世上只有妈妈好。"话音刚落,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唱,"她要求,"跳跳舞,拍拍妞妞。"雨儿说:"妞妞真好。"她说:"喜欢。"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她告诉妈妈:"车p、了。"她还无端地笑了几回,笑出声来。雨儿说:"笑得真好。"她冲着妈妈又哈哈一笑。

  趁着暖和,阿珍张罗给她洗澡。自发病以来,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我担心她不肯洗,没想到她的状态好极了,坐在盆里玩积木、碗、毛巾,不停他说话。她知道是阿珍和妈妈在给她洗澡,便说:"晚安,珍珍晚安,妈妈晚安。"我照相,咔嚓一声,她说:"照相机。"洗完澡,她漂亮极了,白净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很jīng神,又像是一个健康孩子了。可是,给她穿衣时,我摸到了左侧颈部的肿大的淋巴结和右侧肚颊的硬块。

  下午,阿珍带她,她自个儿在chuáng上玩。忽然,她弯下腰,脑袋顶着chuáng,小身子弓在那里,一动不动。阿珍一个劲儿问:"妞妞gān吗呢?"她不理,继续弓身子,接着又趴下,脸蛋埋在被褥里,久久不动。阿珍以为她要睡觉,不再理会。突然,她大哭起来。我冲过去,抱起她,只见她的鼻孔外满是夹带着血丝的鼻涕。

  "磕着了!"她哭着告诉我。

  夜里,雨儿带她,我被她的哭声惊醒,从而儿手中接过她。她流着鼻涕,大哭,喊:"疼,疼,疼死了!"又喊:"想办法!"还夹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她张大着嘴,我看见上颌的肿瘤长得更大了,呈乌青色,令人毛骨耸然。

  妞妞在我怀里睡了一夜。她侧着身,一只小手始终攀在我的胸前。灯光下,我端详她的半边膨大的脸蛋,发现右鼻孔内侧已经明显增厚。难怪她呼吸越来越艰难,吃力地张开小嘴,屋里响着她的重重的呼吸声。

  亲骨肉呵,我的亲骨肉。爸爸的至亲至爱的骨肉。我的骨肉正在被大块大块地销蚀。多么好的妞妞,疼得死去活来,却在爸爸怀里放心安睡了。好妞妞,病成这样还常是高高兴兴的。谁于的呀?妞妞于的呀!珍珍瞎说八道,妞妞也瞎说八道!给爸爸吃,不吃算了吧!阿珍说,妞妞实在太好,这病不该妞妞得。

  这么好的妞妞,马上要走了。可爱的声音,转瞬就会沉寂,再也听不到了。最后的生命欢乐,连同那不可忍受的剧烈疼痛,都将同生命一起结束。人生真是一个梦,甚至连疼痛也是虚幻的。当生命消失之后,这曾经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疼痛叉在哪里?既然如此,它有什么要紧,忍受它又有什么必要?磕着了,磕着了!妞妞磕着了,爸爸磕着了,妈妈磕着了,我们一家都他妈的磕着了!谁gān的呀,他妈的谁gān的?妞妞那么信赖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却不能救她,我是他妈的什么爸爸?这么好的妞妞非死不可,这是他妈的什么世界?打雷了,下雨了,天塌下来了!喵呜,汪汪,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妞妞要进来。开大点,妞妞喜欢开大点。找呀找呀找呀找,找爸爸,爸爸在这儿呢。喂,喂,妞妞给爸爸打电话,妞妞给爸爸写信。太不得了了!妞妞哭,爸爸疼,爸爸心疼妞妞。好爸爸想想办法,快点想!去外外,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就是不去嘛!爸爸抱抱小妞妞!抱紧点!好妞妞,不怕,爸爸抱着呢,谁也夺不走。夺不走,死了,夺不走,死了,死了,妞妞死了,爸爸死了,一具大尸体搂着一具小尸体,白色的双桅船,飘起来了,飘起来了。爸爸和妞妞在一起……

  四

  我穿上那双著名的红舞鞋,抱着妞妞从早到晚跳个不停。妞妞喜欢。这是她最后的快乐时光。我能给她的只有这个了。

  伴随着西洋进行曲的音乐,我踏着节奏明快有力的步伐。妞妞坐在我架起的胳膊上,静静地享受音乐和身体的律动。一会儿,她躺了下来,脸蛋枕着我的手臂。"躺在娃娃身上。"她要求。我把娃娃给她,她说:"妞妞的娃娃。"摸着娃娃的腿,说:"娃娃的尾巴。"她枕着娃娃,躺在我的臂弯里,四肢随意地dàng悠着,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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