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评传_刘忆江【完结】(12)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忆江

  京师乃人文荟萃之地,每逢会试之年,全国各省成千上万经过层层考试筛选上来的优秀学子汇集于此,有幸成为进士者,不过百余名,而能留在翰林院者更少。这些人,可称是尖子中的尖子,jīng英中的jīng英。与这些人为伍,国藩自然境界大开。37谈到jiāo友,他兴奋地说:“京师为人文渊薮,不求则无之,愈求则愈出。”38硕学鸿儒,青年才俊,有志之士,比比皆是,如行山yīn道上,令人有目不暇接的感觉。

  在传统科举制度下,中式的士子,会结下两种重要的社会关系。一是门生与座主的关系。无论乡、会试,都有主考官与同考(阅卷)官,一旦中式,士子与考官之间就有了师生之谊,其中主考被称为座师,同考被称作房师,士子们则自称门生。二是乡、会试同年的关系。即同榜考中的士子,互称同年,彼此互通声气,有着特殊的情谊。师生与同年之谊,会伴随他们终生,是种重要的政治资源。座主往往会对门生施以援手,同年之间也会互相照应汲引,在传统社会中,这是仕途上的极大助力。

  曾国藩也不例外。他登第的那一科会试考官名位显赫,座师是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穆彰阿、兵部尚书朱士彦、礼部侍郎吴文镕、左都御史廖鸿荃,房师是刚刚卸任的山东学政季芝昌。有不少人揣测,曾国藩官运亨通,全在其座师提携。但从他留下的日记看,国藩于这些人,并无特殊的关系,除与同年们一起贺寿拜年而外,平时几乎不走动,也没钱走动。况且道光皇帝是个师心自用的君主,在用人上绝不可能被大臣左右。而戊戌科进士、翰林数十名,同样的门生座主关系,仕途蹭蹬,沉沦下僚者大有人在。所以,与其说曾氏以夤缘升官,莫不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运气好。两次大考翰詹,他都名列前茅,从而受到了皇帝的注意,所谓简在帝心者是也。故一遇到优缺,道光很自然就想到了他。

  至于同年间的关系,则大为不同。此时的曾国藩,可谓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或同乡,或同年,或同事,往来过从者,皆跻身翰苑,极一时之选者。除定期会课39外,曾国藩每日里与朋友谈诗论文,酒食征逐,几乎日不暇接。“留馆后,本要用功,而日日玩愒,不觉过了四十余天。”40静下心来后,他痛自反省:“忆自辛卯年,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41之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也。’改号至今九年,而不学如故,岂不可叹!”42

  曾国藩是个酷爱读书之人,何以会痛贬自己“不学如故”呢?在这里,先要简单介绍一下当时在京师士大夫当中流行的程朱之学。清代学术,有汉学与宋学之分,所谓宋学,指的就是宋儒程朱之学。乾嘉以降,汉学大兴,但程朱之学作为朝廷树立的正统,仍然高踞主流意识形态的地位。在20世纪的哲学教科书中,程朱理学被定位于维护封建统治的反动学说,尤其在人性论上,更被认为是扼杀人性的毒药。故而在这个问题上,须略加辨析。

  古代之儒学,做人与学问并重,所谓行己有耻,博学于文是也。宋儒是以继承孔子道统为己任的,故其治学自然也贯彻了这一宗旨。其口号“存天理,灭人欲”,大为后世所诟病,如清儒戴震抨击其为“以理杀人”。其实“以理杀人”者,与程朱无涉,而是后人的一种误读。这个口号qiáng调的是个人的修身(也就是做人),为的是培养起一个良好的人格后,再推及其他,如家庭、宗族乃至国家事务,即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至于后来的统治者认为理学有利于其统治,拿来为己所用,纳入国家意识形态,这个责任是不能算在学者身上的。宋儒选定“四书五经”,作为修齐治平的门径,是因为它们是儒学的原始经典,荟萃了儒家的基本理论,舍此无所谓儒学,没有了四书五经的儒学只能是零篇碎简,不可能构成完整的学术体系。至于四书五经后来流于形式与教条,变为科举的敲门砖,则是与学术无关的另一个问题了。

  程朱提出“理”的概念,认为理是存在于天地万物乃至于人生之中的准则。推及到个人,若想消解欲念与烦恼,走一条正确的人生道路,就必须认识、把握这个准则,也就是要“穷理”,而后躬亲实践,方能达到“不逾矩”的圣贤境界。正如西哲斯宾诺莎所言,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认识了必然,遵循于必然,人生才会自由。同样,认识并遵循于理,方能真正实践儒家修齐治平的理念。

  那么如何认识与把握这个“理”呢?大程(程颢)主静,qiáng调摒除杂念,“正心诚意”;小程(程颐)主敬,qiáng调循序渐进,“格物致知”。两人都主张知行合一,穷理与实践密不可分,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即遵循天理,排除不合于理(准则)的欲念,沿着正确的人生道路前进。朱熹学识渊博,他从注解儒学经典入手,是宋儒理学的集大成者。他扬弃了二程的学说,又从易学太极理论中推导出一种理气学说:太极之理为至上之准则,是判断是非善恶的标准。反映在人性上,则有“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之分;前者为至善,后者则有清浊善恶之分。因此要通过“居敬”,“穷理”,以提升人自身之气质,激浊扬清,光大善念,摒除恶念,养成高尚的人格,并躬亲实践于修齐治平之中,致君尧舜,造福万民。此即“存天理,灭人欲”之真义所在。程朱理学是儒学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必然阶段,也是中国思想史上不可或缺的一环,不是靠断章取义或武断的批判所能打倒的。

  儒学自始至终倡导一种世俗的理性主义,使中国社会的发展没有走入政教合一的黑暗道路,统治者本身并无教主的地位,从而为人们的思想留下了自由的空间。如此,处于学术正宗地位的儒学,又成为政权合法性的意识形态来源。欲统治中华,必先尊崇孔子与儒学,非如此不足以号召士大夫,并通过士大夫获得整个社会的认同与服从。儒学体现着一种久远的、根深蒂固的力量——文化的力量。程朱理学上承孔子的道统,推动了传统儒学的复兴,并逐渐成为新时代儒学的主流。由此就不难理解,元明清三代的统治者,为何均取程朱理学为己用。程朱理学在学术上的至高地位,明清尤甚。朱明起家于草莽,满清则以区区百余万人入主中华,如何使天下人承认其合法性,对于维持统治具有生死攸关的意义。要使民心归附,统治者除去实行德政,镇压反对派而外,一大关键就是要认同传统的主流文化,以获取意识形态上的合法性,以此笼络住社会中的jīng英阶层。于是尊孔必不可少,推崇儒学必不可少,恢复科举,给士大夫以进身之阶必不可少。这些做到了,才会得到士大夫(古代知识阶层)与民众的认同,这个政权的统治基础方能稳固,统治者宗奉程朱理学的深层动机即在于此。但在政治化制度化的过程中,理学亦难免流为形式与教条,正如今日本应以提高人的素质为目的教育,蜕变为应试教育一样,理学原有的生机被窒息,逐渐演变成为入仕做官的敲门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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