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评传_刘忆江【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忆江

  是为序。

  刘忆江

  丁亥正月于北京

  注释

  1参见余英时:《我对中国文化与历史的追索——荣获克鲁格奖所致答谢辞》。

  2参见李幼蒸:《论语——我的第一书》。

  3参见刘军宁:《中国,你需要一场文艺复兴》,《南方周末》2006年12月7日。

  4休·赛西尔:《保守主义》第二章,商务版,第13页。

  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湖南湘乡白杨坪的一户曾姓人家,生下了长房长孙。谁也不曾想到,这孩子成年之后,能考中进士,而曾家也将随着他的脚步,从世代耕种的农户,一跃而成为名门世家。

  湖南湘乡县,清代隶于长沙府。湘乡县城西南一百多里之外,有处被称作荷塘都大界里1的地方(即今双峰县荷叶镇)。荷塘地接南岳衡山的北麓,绵延起伏的低山丘陵中,环抱着众多平坝,当地称之为坪。其中有一处叫作白杨坪的村中,住着一户曾姓人家。

  曾家祖籍江西,元末迁徙至湖南衡阳,清初,又迁至湘乡。数百年来曾家一直务农为生,从无以读书、功名而发达者。康乾之际,曾家有名曾应贞者,字元吉,治产有方,“少贫,手致数千金产,室庐数处”。2曾家由此富裕,故后人都尊称他为元吉公。元吉公晚年,将家产分与诸子,其次子名曾辅臣,三传到了孙子曾麟书这一辈,曾家总算有了个读书人。嘉庆十六年(1811)十月十一日,22岁的童生3曾麟书的长子出生,这孩子自幼沉静,极少啼哭,曾家为他起名子城,小名宽一。他就是日后光耀门楣,名重中华的曾国藩。

  曾家此时还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国藩6岁时,曾祖父竟希公去世。传统上,农村的大家庭一俟老人去世,儿子们多会自立门户,曾家也不例外。自给自足的农户,一旦分家析产,再殷实的人家也会家道中落。曾家的良田都被长房分去了,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只分到了白杨坪的老宅与百余亩薄田,随着家口的增多,曾家这一支,又徘徊在贫穷的边缘了。4

  曾玉屏,字星冈,后人都尊称他为星冈公。星冈公是个极有个性之人,“声如洪钟,见者惮摄;而温良博爱,物无不尽之情”,“旧姻穷乏,遇之惟恐不隆。……乡党戚好,吉则贺,丧则吊,有疾则问。”邻里纷争,往往居间排解;村里桥梁道路废坏者,随时修葺;遇鳏寡孤独衰病无告者,则量力帮助。5星冈公热心于乡党邻里之事,在家中却是个严厉专断的家长:“星冈公昔年待人,无论贵贱老少,纯是一团和气,独对子孙诸侄则严肃异常,于佳时节令,尤为凛不可犯。盖亦具一种收啬之气,不使家中欢乐过节,流于放肆也。”6

  中国史学,讲究知人论世,唯此,可以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故读史者,对古人家庭、亲友与成长之环境,须加以留意。曾国藩自幼及长,在星冈公身边生活了二十七年,祖父的为人行事,对其人格个性的形成,影响至大。所以对这个人,这里要多落些笔墨。

  星冈公于乡党急公好义,于家人不苟言笑,颇有几分儒者气象。可年轻时的他,却一度是个làngdàng子呢。曾国藩为乃祖父作的墓表中,曾记录了星冈公自道其幡然改过之事:

  吾少游惰,往还湘潭市肆,与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长老有讥以浮薄,将覆其家者。余闻而立起自责,货马徒(步)行。自是终身未明而起。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居枕高嵋山下,垄峻如梯,田小如瓦。吾凿石决壤,开十数畦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昕宵行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巅以为乐。种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庸保任之。入而饲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7

  人谚:làng子回头金不换,星冈公由游惰一变而为勤劳。在曾国藩笔下,于辛勤劳作之中,他还颇能领悟农家之乐。星冈公又有一乡人少有的特质,喜欢接近读书人,这恐怕也是他宁可供儿孙读书科考,也不要他们在家务农的原因。

  吾早岁失学,壮而引为深耻,既令子孙出就名师;又好宾接文士,候望尘音,常愿通才宿儒,接迹吾门,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礼不怠,其下泛应群伦。至于巫医、僧徒、堪舆、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远。8

  星冈公的治家之道,后来被国藩归纳为“八字诀”:早、扫、考、宝、书、蔬、鱼、猪。“第一起早,第二打扫洁净,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接,有急必周济之,有喜必庆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9曾国藩于此十分自豪,在其家书中,屡屡以八字诀为圭臬,告诫子弟们要谨守家规。“早扫考宝书蔬鱼猪八字,是吾家历代规模。吾自嘉庆末年至道光十九年,见王考星冈公日日有常,不改此度。不信医药、地仙、和尚、师巫、祷祝等事,亦弟所一一亲见者。吾辈守得一分,则家道多保得几年,望弟督率纪泽及诸侄切实实行之。”10

  传统社会中,家风构成个人成长的小环境,其影响往往会贯彻终生。如曾氏后裔曾约农所言:“欲领会文正公一生修齐治平之绩者,宜先了解其家世及祖传孝友礼让之风,方知其由来有自。”11这种影响的痕迹,散见于曾国藩遗留下来的大量家信中,可说比比皆是。这里摘录若gān,以略窥曾氏家风之一斑。

  譬如说勤。“吾家高曾祖考相传早起,吾得见竟希公、星冈公皆未明即起,冬寒起坐约一个时辰,始见天亮。”12曾国藩做了翰林后,星冈公已年逾花甲,“犹亲自种菜收粪”。13有一则轶事,记曾国藩如何养成早起习惯:

  文正生平,不肯迟起,盖自幼而已然。方十余岁时,读书乡间,严立课程,限定黎明而起。然往往瞌睡未足,不知红日已三竿矣。公苦自克制,然终无法与睡魔为敌。于是乃思得一策,以与之抵抗。于chuáng前置一铜盆,又以线系秤锤,悬于铜盆之上,更点香一支,系于线上,与线jiāo叉作十字形。其香点至jiāo叉处,则线断锤落,铜盆铿然作声,公乃一惊而醒。每晨如是,行之一月,已成习惯,无声自惊,不惊自醒。自此早起之习,至老不改。后辄与人言及,犹津津自道其往事云。按公在当时,中国尚无钟表,故公用此法以警觉也。

  又譬如说俭。“竟希公少时在陈氏宗祠读书,正月上学,辅臣公给钱一百为零用之需。五月归时,仅用去一文(?),尚余九十八文还其父。其俭如此。”

  又如淡泊自守。“记得已亥(道光十九年)正月,星冈公训竹亭公曰:‘宽一(曾国藩小名)虽点翰林,我家仍靠作田为业,不可靠他吃饭。’” 竹亭公谨守父训,从不将家中的困难告诉国藩,“公官京师十余年,未尝知有家累也。”17如道光二十三年正月四日家信中,竹亭公告诉他,过年的家用有余,上年债务的利息也已还清。其实,曾家这些年的的欠债,已积有千两之多。之所以瞒着他,为的是让他能安心读书做事。18曾氏晚年曾道及此事对他影响之深:“常忆辛丑年假归,闻祖考(即星冈公)语先考曰:某人(即曾国藩)为官,我家中宜照旧过日,勿问伊取助也。吾闻训感动,誓守清素,以迄于今,皆服此一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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