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评传_曹聚仁【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聚仁

  讨厌戴纸糊帽子,他死了以后,只好让别人替他戴上纸糊帽子。

  那一段时期鲁迅的病情起伏,我们可以看看许景宋的实录,她说:"今年的一整个夏天,正是鲁迅先生被病缠绕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光,许多爱护他的人,都为了这个消息着急。然而病状有些好起来了。在那个时候,他说出一个梦。他走出去,他见两旁埋伏着两个人,打箅给他攻击,他想:你们要当着我生病的时候攻击我?不要紧,我身边还有匕首呢,投出去掷在敌人身上。' 他梦后不久,病更减轻了。 一切坏的征候逐渐消灭了。他可以稍稍散步些时,可以有力气拔出身边的匕首投向敌人,还可以看看电影,生活生活。我们战胜'死神',在讴歌、在欢愉。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样。"那是他的垂死的回光返照,他自己不觉得,她们也并未想到呢!

  那些日子,鲁迅还是照样写点文章,到了十月十八日黎明,鲁迅写了一张最后的字条给内山老板:

  老板:

  出乎意料之外,从半夜起,哮喘又发作起来了。因此,已不能践一^ 钟的约,很对不起。拜托你,打个电话请须藤先生来。希望快点给我办

  草草顿首

  鲁

  迅评传

  拜十月十八曰②

  这便是他的遗笔了

  鲁迅的病情,就在十月十八这一天剧变的。据须藤医生的诊断:"颜色苍白,呼吸短微,冷汗淋滴,热度三十五点七度,脉细实,时有停滞,腹部扁平,两

  《鲁迅全集》第6卷,第614页。

  《鲁迅全集》第13卷,第676页

  肺时有喘鸣。"他认为病势突变,形势不佳,随即用酸素注she两针,都无效验。

  当时特请一位日籍看护田岛,他还深以为怪,问道:"我的病,如此严重了吗?" 那天下午二时,续延松井、石井两医生会同诊治,又注she"酸素",仍无效果,他

  们认为病情已至绝境了。当晚复加注qiáng心针,胸内甚闷,心部感有压迫,终夜冷汗下流,不能入眠。十九日晨四时,天犹未晓,苦闷益加,辗转反侧。但尚

  能以极微弱的声息,向其妻说"要茶"二字,这便是逝世前最后一语。以后即入弥留状态,至五时二十五分,心脏麻痹,呼吸停止,溘然长逝了。当时在侧

  的,仅许广平及胞弟建人、看护田岛等三人。

  我们赶去吊唁时,只见他遗体安详地躺在卧室靠左的一张chuáng上,身上盖

  了一条粉红色棉质夹被,脸上也蒙着一方洁白的纱巾。他的口眼紧闭着,一头黑发也有几根白丝,浓浓的眉和须,面容虽然消痩一点,却也并不怎样难

  看。我一眼看去,那房间的情形是这样,离chuáng头靠窗就是一张半新旧的书桌, 上面杂乱地堆着些书籍、原稿,两枝金不换毛笔挺立在笔插里,旁边有一只有盖的瓷茶盅。房中这时显得很杂乱,桌子横头是他在那时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的藤躺椅。靠着一张方桌上满满堆着书,chuáng头chuáng脚各有架小小书柜。壁上挂着些木刻和油画,一张是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一张则是油绘的婴孩油画, 题着"海婴生后十六月肖像"字样。海婴是鲁迅先生唯一的爱儿,那时年七岁,这天真的孩子,似乎还不懂得人生的忧患,跳跳蹦蹦地。

  先生的丧仪由蔡元培、宋庆龄、内山完造、史沫特莱、沈钧儒、沈雁冰、萧三等八人组织治丧委员会,办理一切,当日发出讣告,"即日移置万国殡仪馆, 由二十日上午十时至下午五时,为各界人士瞻仰遗容的时间。依先生的遗言:'不得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钱,,除祭奠和表示哀悼的挽词花圈以外,谢绝一切金钱上的赠送。"从二十一日早晨到二十二日下午,先后前往瞻仰致祭的有一万多人。二十二日下午二时,自动参加送殡的行列,有六七千人,沿途唱着哀歌,这是大众的殡葬。先生的灵柩,安在沪西万国公墓。如内山完造所说的,一个僧侣也没有,一个牧师也没有,一切都由八个治丧委员办了 ,这等等,毫无遗恨地发挥着被葬者的人格。

  关于死了以后的事,鲁迅自己是谈过的。他说:"大约我们的生死久巳被人们随意处置,认为无足轻重,所以自己也看得随随便便,不像欧洲人那样的认真了。有些外国人说中国人最怕死。这其实是不确的^~但自然,每不免

  模模糊糊的死掉则有之。大家所相信的死后的状态,更助成了对于死的随便。谁都知道,我们中国人是相信有鬼〔近时或谓之4灵魂,〕的,既有鬼,则死掉之后虽然已不是人,却还不失为鬼,总还不箅是一无所有。不过设想中的做

  鬼的久暂,却因其人的生前的贫富而不同。穷人们大抵是以为死后就去轮回的,根源出于佛教。……也许有人要问,既然相信轮回,那就说不定来生会坠入

  更穷苦的景况,或且简直是畜生道,更加可怕了 。但我看他们是并不这样想的, 他们确信自己并未造出误人畜生道的罪孽,他们从来没有能坠畜生道的地位权势和金钱。然而有着地位权势和金钱的人,却又并不觉得该坠畜生道,他们倒一面化为居士,准备成佛,一面自然也主张读经复古,兼做圣贤。他们像活着时候超出人理一样,自以为死后也超出了轮回的。至于没有金钱的人,则虽然也

  不觉得该受轮回,但此外也别无雄才大略,只预备安心做鬼。所以年纪一到五I 十上下,就给自己寻葬地,合寿材,又烧纸钱,先在冥中存储,生下子孙,每年可吃羹饭。这实在比做人还享福。"①他是在生前,看穿了一般人对于生命的执

  ,

  著,而有所启悟的,只不知他此了之后,有没有更进一步的悟道呢!

  鲁迅死了以后,当然不会埋掉拉倒的,正如一位法国大思想家法朗士

  八II&仂16 1^31 !")所说的:"人生而为伟大的人物,实为大不幸事,他们生前备受痛苦,及其死后,又硬被别人作弄,变成与其自身毫不相同的方式。"反正他

  已经死了,谁爱怎样去解释他,他也只好让你去替他抹花脸了。仿佛有许多

  人要接鲁迅的道统,为了答复这一问题,他的妻子许广平是说冯雪峰可以认为鲁迅文学遗产的"通人"的。而上海成为孤岛时期,唐锼、桑弧他们刊行了

  《鲁迅风》,桂林也有《野草》社的一群,都是以鲁迅的继承人自命的。依笔者看来,就没有一个有着鲁迅风格的作家,因为他们都不够广大,而且也缺乏鲁迅的胸襟与识力。

  关于纪念鲁迅的事,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极有趣的画面。当时,有人建议

  国民政府把绍兴改为鲁迅县,国民党的政权,本来十分颟顸的,也许是可能

  传的,终于不可能,否则对于鲁迅自己也是一个讽刺。为了鲁迅县的搁浅,连改

  绩溪为胡适县,也作罢论。留下来的倒是那位官方发言人王平陵,在他的溧阳县,首先有了平陵路了。这也是一种讽刺。为了纪念鲁迅,中共就在延安

  来了纪念,设立了鲁迅艺术学院。在那儿,训练了抗战时期的革命青年。中共是懂得政治宣传的。中共的首领中,值得纪念的,非无其人,而独纪念了鲁迅,这是他们的聪明手法,显得蒋介石政权的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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